“……那、明天呢?”
“明天?”
“……明天我不去学校,在家里等你……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根本无心去管她吞吞吐吐地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今早出门之前,鹤姨对他说小姐的脸色很差,他听了之后觉得很不舒服。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什么脸色差,无非还是害怕出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那一套。假使放在平常,或许他还能耐着性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哄她,但是眼下,他只剩今明两天处理基金公司的问题,后天一大早就要飞往伦敦去看项目现场,所以,真的没有时间留给女人谈情说爱。
第167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临行
睡意迟迟不肯降临。
她告诉鹤姨自己跟顾惟通了电话,鹤姨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微笑,可说到他打算明天回来的时候,对方那由微笑转为讶异的表情,直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因为照他原本的吩咐,这两天的时间必须分秒必争地用来解决董事会里的麻烦,后天一大早,他会直接从公司出发赶往伦敦。听到这些此前全然不知的内情,她感到既愕然,又窘迫。她原以为顾惟出国前至少先会回一趟家,看看自己她凭什么连问都不问上一句,直接就做出了这样理所当然的推断呢?
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陈蓉蓉孤身躺在平整细滑的丝绵褥子上,因为失眠,困倦的头脑不得不继续在芜杂蓬乱的思绪中迟钝地周旋着。
明天……明天,她该对他说什么呢?她其实不想在他诸事纷杂的时候分他的心……而且要是把对于他的婚姻、家世、阶层、财富之类的看法和盘托出,他该对自己有多么失望啊?表面上,她总是在拒绝他的赠予,好像装得满不在乎似的,可实际上,不也时刻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掂量吗?或许她就是如此狭隘浅薄的女人吧,但,就算分手,她也不想将这种狭隘和浅薄作为最后的印象留在他的心里……无论如何,她必须得开口了,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必须得赶在他出国以前……兜兜转转,她的思绪再度回归原点,好像在绝望中安下心来似的,勉强沉入了似睡非睡的昏暗。
直到第二天下午,顾惟才终于从公司返回家中。那会儿陈蓉蓉正在起居室里坐立不安,房门推开的一刹那,她几乎同时从沙发上站立起来。领头的女仆忽然退往一旁,以免挡住少爷进门的路线,所以,她抬头便迎上了他的眼睛。他穿着青灰色的夏季西装,光泽饱满的贝母纽扣秩序井然地排成一列,优雅精致得挑不出半点瑕疵。不知他昨天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夜晚,但至少从脸色来看,一点也看不出他现在的处境有多麻烦。
不过才一天没有见面,她却莫名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接他的外套,然而,顾惟只是越过她,径直走向沙发。仅这一个动作就足以说明,他没有给她预留太多的时间。女仆端上了茶,但他们谁都没有碰。
“到底怎么了?”
这绝对算不上一句催促,那张高贵而略显冷淡的面容,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即便如此,从两人相对而坐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再没有任何退路。她竭力抓住仿佛踩空般无所依从的心跳,以免打了一整夜的腹稿烂在肚子里。实际上之所以会感到心慌,并非是因为提不起如实相告的勇气,只是那双半掩在浓密睫毛下却依然透出一股压迫感的眼睛,使她感到因为犹豫而浪费他的时间,本身就是犯了天大的过错。
她像受到这双眼睛的责备似的,要赶快将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心事或许同他的财富帝国相比起来,她的一切心事都是微不足道向他交代清楚: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帮我办入学了……”
“我不去美国……”
出乎意料地,顾惟好像并不惊讶,他只是端起茶托,捏着金丝描花的耳把呷了一口热茶,即使在喝下这口茶的间罅,深黑的余光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她忐忑不安的脸。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想在国内高考,上大学……”
“我是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
她怔怔地凝望着他,望着那张跟预想中相去甚远的脸。其实在此之前,她试图想象却始终无法想出他听到这些话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然而,唯独不曾想到,他会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懒得给她。
这种空白使她感到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该怎么继续这场谈话。事实上在这短短的一分钟之内,她已经把要说的话都给说完了。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难舍难分,因为,他只给了她那么一点说话的余地。并且在他盯视着她,找不见半点笑意的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他听到这些话的真实想法
真的不可理喻。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他去美国,自己一个人留在国内?难道她希望今后只有在他回国的时候两人才能见上一面?还是她希望他每个月都要花上十几个小时飞回来见她?还是每周?还是每天?又或者等假期的时候把她接到美国待上一段时间,开学了再把她送回来?她不会以为距离远到这个份上,他们还能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变吧?他明着告诉她,自己可以有压根不知道在哪儿生活的父亲,可以有一年到头都聚不上几次的朋友,但,他不需要见不到面的女人。说白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那……那就分开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终于把真正要说的那个词脱口而出,颤抖的眼睑早已蓄满泪水,然而顾惟依旧表现得无动于衷。准确地说直到这个时候,冷酷的痕迹才终于从他漠然的脸上显露出来。说实在的,他很不愿意把外头的情绪带回家里,也不想在她的面前失掉风度。问题是,谁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就算是他也不例外。为什么自己非去美国不可,去了美国对她有什么好处,难道这些话他说得还不够明白?他对她的要求并不算高,他从不期望她能成为一个对自己的事业有所帮助的女人,退一步说,哪怕他未来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女人,那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他可以容忍她任性,可凡事都要有个分寸,尤其,不能在要紧关头给他添乱。她是不是嫌他还不够忙,还不够烦,非要在这种时候给他找不痛快?她该不会以为用分手作为要挟,这样就能改变他的人生吧?
“你到底在耍什么性子?”
“不管你有什么不满都可以直接对我提,但是别把分手挂在嘴边,你这个样子让我很不舒服。”
受到这些责备的陈蓉蓉,完全是一副可怜而无措的表情,泪水如冻结般僵固在眼睑当中,望着他的眼仁痛苦地颤抖不已。看着这样的双眼,顾惟感到剩下的话就跟他没能充分发泄出来的情绪一样,统统压抑地郁结在了胸口。他为自己被女人的眼泪所激起的怜悯之心感到燥郁。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识好歹,顽固不化,而且还专挑他忙得分不开身的时候跟他对着干,给他找事做。他真的很厌恶,很厌恶她心里永远有一块无论注入多少情感都无法软化的地方,这个地方威胁着他,从一开始就威胁着他,甚至到去了北威州,甚至到从乡下回来以后,她搬进这个家里,冷不防地,就要从暗中朝他射出一支冷箭……他就该像冯家对待冯振霖那样禁她的足,关她的禁闭,等去了美国再放出来,要是还不听话就接着关。对,他早该这么做,没有直接找个房间把她锁进去就已经是他对她最大的仁慈。如今只是因为这副泪水汪汪的模样,他就……
猝然间,他猛地回过神,从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方向,并且已经游荡了太远的思绪中挣脱而出。他刚刚在想什么?有必要用这种态度,用这种方式对待她吗?他真的不想为了这点别扭就对她生气,然而这股突如其来的怒火,似乎发自比眼下浅露的争吵更加深层的原因……不,不要再想,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需要休息,需要独处,在她的面前,他注定无法获得平静。
于是,一如走入房间时的漠然,这次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仅用一句话就结束了他们短暂的争执:
“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谈。”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谈的,去美国已经是板上钉钉,既用不着她答复,也由不得她答复。
她看着他走出门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簌簌滚落的泪珠就是她对他离去的唯一反应。他没有把她的话当真,或许他压根儿就不想听她说话。但,她不能责怪他,因为她没有任何责怪他的立场。就跟她随时想要回归原本的生活一样,他也必须延续家族迄今为止的荣光。他只是尽责地统治着他的王国,那跟她努力守护自己的田野又有什么分别?因为害怕失去一切,所以她不肯到他的宫殿里去,那又凭什么让他放弃现有的生活,陪她去田野上流浪?
是啊,她怎么没有早一点意识到,我爱你当中不只存在一个“我”,也存在着一个“你”。无论再怎么全力向对方靠近,他们终究无法成为彼此。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她没有再收到顾惟的任何消息,既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在伦敦安顿好了,也不清楚在那边会由谁来照顾他的生活。这次过去,他竟然把鹤姨留在了家里,这一前所未有的安排使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体会到他不言自明的怜爱。她知道,她知道的……她只是怕耽误他的工作,所以才没有主动联系他
不,她无法自欺欺人,她开不了口,绝不是出于怕打扰他如此简单的原因,她是害怕在感受过他的温情以后,再重新去承受他的冷酷……
只听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手中的骨瓷筷铛啷啷地滚落在餐厅的地板上。在她反应过来以前,伺候用餐的侍从已经麻利地收拾好这点意外,并且就要给她换上新的餐具。正巧此时,鹤姨从餐厅外走了进来,她接过侍从手中的筷子,不偏不倚,正好放在了小姐的手边。
“……鹤姨,少爷到伦敦了吗?”
她垂着忧郁的眼眸,在鹤姨靠近身边的同时,既像自语,又如倾诉般问了这么一句。不出所料地,鹤姨颔首表示肯定,同时,为她撤换用脏了的碗碟。其实服侍就餐和收拾餐具这类杂活并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然而她无比顺手,且泰然自若地做着这些活计,一边微笑着向她问道:
“您最近没有跟少爷联系吗?”
她摇摇头,又听对方柔和地劝了一句:
“您应该跟他联系的。”
第168章 第一百五十章 巧遇
“他太忙了……”
她的声音像雾一样飘出喉咙,刚接触到空气就微弱地散逸开去。这或许是因为她忽然忆起“因为没办法所以才骗人”这个借口,自己已经心安理得地用了不知多少次的缘故。
倘若不撒谎,她就没法再继续留在顾惟身边有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即便谎言本身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究竟是为了维持住这段关系才不得不撒谎,还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有意为之,二者貌似不同,却又俨然在不知不觉中混淆了界限。她又想到一直以来,她都自认为是在以一种坚定的态度爱着顾惟,所以,也自认会以同样坚定的态度离开他,并且这种坚定与他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无关,这成了构成她自尊的基础。可是她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曾经的坚定竟然会遭到爱情的腐蚀。她已经失去了当初那种承受一切痛苦的心灵,如今这个既软弱又糊涂的自我,几乎变得连她都不敢认……
“我想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收到您的消息,他一定都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