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学谦见他主动为自己倒酒,赶忙称谢。
他左手边坐着的,是马培的下属宋海,宋海压低了声音说道:“元总在北庐,不常喝酒吧?”
元学谦点点头:“是的,我们喝得很少。”
“没事,多喝几杯就好了,”宋海笑着说道,“这天吴酒,喝了不会头疼,你放心喝。”
元学谦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这时,胡简勇清了清嗓子,再次举起酒杯:“第二杯酒,感谢易总,席荣在我们鹤台啊,开发了不少楼盘……”
趁他说话之际,钟坎渊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借着桌巾的掩盖,一条信息发送出去:下次自己倒酒,提酒阶段,可以只倒半杯。
躺在元学谦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在喧闹的酒桌上,这两下如微弱的蝉翼扑闪,根本引不起手机主人的注意。
这边胡简勇已经说完,全桌人再次举起酒杯,饮第二杯酒。
元学谦空腹饮下第二杯,胃里更加烧心,他连忙拿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水,冲了冲酒气。他的酒杯刚一放到桌面上,宋海立刻又替他倒上满满一杯白酒。
元学谦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我自己来就好。”
“不用客气,你是客人嘛!”宋海说道,“怎么样,第二杯,顺口多了吧?”
他都这么问了,元学谦也不好意思说“不”,于是点点头说道:“还行。”
“这就对了!”宋海爽朗地说道,“这天吴酒,是越喝越香,越喝越清醒。你酒量很好,我一看就知道。”
胡简勇第三次举起酒杯:“这第三杯酒,我们一起恭喜小元兄弟……”
元学谦一愣:我?
他立马转过头,看向胡简勇。
桌子上面,是胡书记侃侃而谈,用漂亮的客套话讲着鹤台镇办学条件之艰苦、寒门学子高中之不易。
桌子下面,钟坎渊把手机放在膝盖上,食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手机的边缘,手机屏幕上亮着“正在呼叫”的页面,呼叫的那一串电话号码,正是元学谦的。
嗡
嗡
手机微弱的震动声,淹没在胡简勇的铿锵有力的讲话中。
钟坎渊在看他,可是元学谦正看着胡简勇,努力做出一副“我在认真听”的样子,全神贯注得完全忽略了口袋里的震动声。
嗡
嗡
电话因为无人接听,钟坎渊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把手机反扣到了桌面上,这时候众人举起酒杯,饮下第三杯酒。
欢声笑语,举杯共贺。
第七十八章 三杯(2)
按照鹤台的规矩,胡简勇提完三杯酒之后,朱隽和马培还要各提三杯,所以仅仅在提酒阶段,每个人都饮下接近二两的白酒。紧接着,胡简勇和朱隽便开始各自打桩敬酒,所谓“打桩”,就是每人一杯,一个一个地敬完全桌,他们这一开头,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人群纷纷起身,端着酒杯聚集在一起,一边敬酒,一边三三两两地交谈开来。
钟坎渊正在和朱隽谈事,忽然听见桌子对面气氛一下子闹腾起来,只见宋海站着,一手拿着自己的分酒器,另一手拎着一整瓶天吴酒的酒瓶,正站在元学谦边上给自己加酒,他手起酒落,给自己加满了大半个分酒器。
“好!”
周围的人开始鼓掌。
宋海提着自己的分酒器,对元学谦说道:“元总,我这算是有诚意了吧?”
拿分酒器直接喝酒,在苏国的各个地方有着不同的土话称呼,有的地方称呼其为喝“小钢炮”,有的地方称呼为“炸雷子”,从土话上,就充分反映了这个行为的乒乓作响、一饮而尽的豪气与霸气,而它的核心,是对酒量和胆量的考验。
苏国的酒文化很有意思,并不单是讲究喝“好”,还必须喝“倒”。
喝倒在苏国有多层含义,它包含着宾主尽欢只有当宾客喝倒了,才说明主人的招待足够周道;也包含着面子你不喝我的酒,就是不给我面子;更广泛地,它甚至被视为一个人人品的象征你肯为我喝醉,说明你是一个豪爽、率真、仗义的人,够处、够朋友。
因此,一场没有分酒器对决的酒桌是不完整的。
元学谦站起来,局促不安地咬了咬嘴唇,他面露尴尬,却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宋总,诚意是够的,但是我们喝小杯,也能算有诚意吧?”
“诶,元总,小杯怎么行?都说感情深才一口闷,我来给你理一理咱们俩为什么感情深!”宋海热情直爽,像连珠炮似的说道,“首先,咱俩都毕业于育才小学,咱们是校友啊!我在鹤台镇这么多年,你是我遇见过的第三个校友也是年纪最小的校友,为了校友之情,咱们得喝一个。这其次,你大姨的女婿和我堂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拜把子的,那感情开玩笑,咱们这就是一家人啊!第三,你啊,在北庐认识了钟总,而我呢,有幸得到马总的栽培,我们今天可算是跨越了几乎一整个苏国,在鹤台大酒店的饭桌上相遇,这是什么?这是缘分呐!为了缘分,咱们得好好喝一个!元总,你看,为了校友,为了兄弟,为了缘分,咱们这感情算不算深?”
元学谦都快听懵了,这小镇上一共就那么几所小学,乡里乡亲的又都认识,几乎随便从街上抓出两个人来都能攀扯上关系,可是就那么普通的一些事,被宋海一说,好像他俩就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一样。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黏热的力量缠绕着,裹挟着他往前走,他不想走,可他的腿脚根本不听使唤。
“宋总,我……咱们……”與。夕。糰。懟。
元学谦一开口,便是磕磕绊绊,他痛恨自己的嘴笨,可无论他如何调用自己的大脑,他都无法做到像宋海那样出口成章、攀亲带故。
酒桌上的气氛被宋海手里满满当当的分酒器带入了高潮,元学谦望着宋海热情的脸,望着周围欢笑着的人们,他自己的手心却是冰凉冰凉的,热热闹闹的饭桌上好像就只有他一个局外人。
如影随形的尴尬仿佛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站在一起,你的裤子突然开了线,掉下一根猴子尾巴,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他们眼神里的怜悯和嘲笑,好像在说哦,原来你是只伪装成人类的猴子。
元学谦忽然心生一股悲凉。
他第一次觉得,这满目的繁华从来不曾属于他。
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站在钟坎渊身边,想要与他并肩而立,可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缺少的根本不是存折上带着无数个零的数字,而是过去数十年的历练与进化。
他的心从来都不曾像现在这一刻那样,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自卑,不错,他曾经以为接近钟坎渊,他便接近了金钱、接近了权力,接近了他长久以来渴望得到的、属于更上层阶层的东西,可是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衣着穿得再华丽,也改变不了他只是一只满脸是土的猴子。
元学谦用诚恳得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道:“宋总,我这酒量……我是真的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