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她挽着那名男子的胳膊,同他一起踩上一处由花瓣铺就的路径,每走出一步,侍立在路径左右的仆从们便为她们撒上花瓣。那些鲜红、粉嫩的玫瑰花瓣逐渐铺满顾双习的头纱与裙裾,成为隐形的负累,尽管轻盈,她却渐渐难以忍耐。

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每一片花瓣落定的瞬间,顾双习又惊异地发觉,她仍能稳稳当当地踩在地面上。

那男子引着她,踩着一路花瓣与一路喝彩,来到另一处高台前。伴娘和花童托起她的头纱与裙摆,男子扶着她登上高台,那些欢呼雀跃的人声仿佛被放大,如浪潮般朝她扑打而来,洪水猛兽,她抵挡不了,仍要咬牙坚持。

顾双习像又回到不懂华夏语的时候,那些人所说的吉祥话、庆祝词,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也全都不想听懂。但是男子捧着她的手、把她交出去时,说出的那句话,她却听得异常真切。

男子说:“照顾好我的女儿。从此往后,你们便是命运同体的夫妻。”

就在手掌落入另一只手掌的瞬间,顾双习终于洞悉了这名男子的身份:他负责在这场婚礼上扮演她的“父亲”。为了迎娶她,边察给她捏造了一份完满人生,她的父母当然也要出席婚礼。

那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和她的“母亲”表演依依惜别?顾双习略带嘲讽地想到。她已经不会对边察作出的任何安排而感到意外,毕竟“意外”有什么用?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她只需要麻木地、沉默地接受。

那只接应她的手坚定无比,使她明白:经过这场仪式,她再无可能逃离边察的掌控。她是被“皇后”之名分、“孩子”之存在,而彻底捆缚住的鸟儿,她还不能就此跌倒,她要勤勤恳恳地饰演她的角色。

这回握住她手的,便是今日的新郎。顾双习依然瞧不见边察的面庞,但她大致猜得到他会是什么模样:意气风发、英俊潇洒,是地位最为尊崇的新郎,也是这天最为幸福的皇帝。他夙愿得偿,能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见证下,迎娶他的新娘。

婚礼司仪是边锦,正拿着话筒、活泼地说着话,顾双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光是默默地摩挲着手套。边察像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悄悄挠了挠她的掌心,得到她试图甩开他的反应。

在边锦被音响放大的说话声中,边察低声问她:“早上吃了东西吗?好歹垫垫肚子,今天可能要忙到很晚。”

她声若蝇鸣:“吃了。”然后又不说话,心想边锦怎么还没说完那些废话?小阁下仿佛听懂她的心声,笑眯眯地把话筒递过来,请新郎新娘发言。

边察先接过话筒,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一半是在赞美顾双习、一半是在感谢她愿意嫁给他。最后他说:“很荣幸能邀请到各位来参加我的婚礼,希望大家都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敬华夏!”

然后他把话筒交给顾双习,她虽然接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持续了半分钟,直到边锦笑嘻嘻地从她手中拿过话筒:“哎哟,我嫂嫂是个特别感性的人,办个婚礼,先激动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哥,等下你可得好好安慰一下嫂嫂,我怕她感动得哭了。”

边锦自顾自说着话:“据说人在幸福到极点的时候,最想做的不是笑,反而是哭呢。但是我哥嘛,特别会疼人,我嫂嫂掉一点儿眼泪,他都要急眼的。所以嫂嫂,别哭啦!现在该是笑的时候呀!”

这话已是敲打,叫顾双习别走神、别耍小性子,这可是皇室婚礼,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

她犹如被架在火上烧,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地被侵蚀、被焚作烟尘。在火堆边围观的人们不仅不上前搭救,还拍手称好、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共同庆祝着他们的节日以献上人牲为代价。

可她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顾双习头脑空空,语言能力退化成婴儿,连最基本的语气词都难以模拟。她杵在原地,如被万箭穿心、被千夫所指,想要逃跑,身畔的边察又牢牢把她拽住,不准她退缩当逃兵。她是婚礼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没了她,他能找谁扮演新娘?

所幸有边锦打圆场,新娘的异样很快便被揭了过去。然后便是交换戒指环节。花童献上戒指,新郎新娘为彼此戴上。

顾双习指尖发颤,险些捏不稳戒指,幸好她还是顺利地完成了工作。边察为她戴戒指时,安抚般地轻轻摩挲着她的指根,像是想劝她放轻松、别紧张。顾双习毫无反应,任由他将他们的戒指叠在一起,举起来展示给所有人看。

边锦笑容满面地宣布:“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就在头纱被掀起的那一刹那,顾双习有了类似“赤裸”的心理感受。像是她全身衣物都被扒光、被丢到了人来人往的闹市区,让路过的所有人都能看清她的身体。她光裸而无遮无挡,一切情绪与缺憾,皆被剖开了展示给众人观看。

可她实际上依旧穿戴整齐,只是头纱被边察撩到了脑后。他搂住她的腰,俯身同她接吻。唇瓣相贴之时,他轻声说:“只亲一下,不想破坏你的唇釉。太漂亮了。”然后就真的只是轻轻地亲了一下,一触即走,比蜻蜓点水还要短暂。

随后边察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腹部、避免压迫到子宫。在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祝福声与喝彩声中,皇帝抱着他新婚的妻子穿过婚礼会场,花童不住地往他们身上抛洒花瓣,直到那些淡粉雪白的花瓣铺满他们的头发与衣摆,仿佛这一路走来,当真从乌鬓到了白头。

顾双习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听,只瞧见离她最近的边察,下颌线清晰锋利得像一把刀。

一把足以将她开膛剖肚、钻心剜骨的刀。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不愿抱住他,手僵硬地捧着那束橙花,仿佛它便是她的心灵支柱。就在他们即将离开婚礼现场时,边锦赶了上来。

“喂嫂嫂!嫂嫂!”他眉飞色舞地叫道,“按照惯例,新娘应该抛捧花呀!这可是幸运的象征。”

边察遂蹲住脚步,让顾双习抛捧花。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闭上双眼,用尽全力地将手中那束橙花抛向远处,由着众人去争抢最后,橙花落入了赵掇月的手中。

赵掇月落落大方,把橙花举高,像炫耀战利品:“那就祝我四季发财啦!多谢皇后陛下恩典!”

所有人都很兴奋,所有人都很快乐,人们都沉浸在名为“幸福”的暖色辉光中,推杯换盏、大快朵颐,共同举杯庆祝:敬我们的伟大君主、敬我们的伟大皇后、敬我们的伟大华夏!只有一个顾双习,被全世界一同放逐到至冷至寒的边境,终年与严冬相伴。她终于伏在边察肩头,难以承受般地哭泣出声。

0095 第九十五章 断裂

婚礼过后,便是宴会。边察虽想大操大办,但念及他自己此前主张勤俭,便不好太过张扬,只邀请了亲朋好友参与,宴会地点选在南海湾的海边沙滩上。

顾双习终于卸下婚纱,换回家常装扮,本想赖在府邸里犯懒,却依然被边察领去宴会,因为他说:“双习,你才是今天的主角。”

她是吗?……顾双习不知道。她是不是主角,不都只在边察的一念之间吗?

事已至此,她已懒得再多辩驳,低眉顺目地被他牵了手,一路往海滩走。六月里,海风里常染燥热腥气,撩拨开顾双习肩上长发,被边察手指捕捉,漫不经心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说:“找到你的那天,我就想问你了,为什么要把头发剪短?”

离开边察的那两个月里,顾双习不仅游历了数个城市,还在踏上旅程以前,便把那头已然长长至腰际的秀发剪短至及胸。

法莲显得比她还不舍,觉得头发是用心血养出来的,这般一刀两断地割舍,无异于剜掉自己的血肉。顾双习却无所谓,觉得剪完发后一身轻便,连脑袋重量都轻了不少。

她没想到边察会在意这个,颇为奇怪地歪了歪头:“太长了,压脑袋,所以就剪掉了。”

他说:“剪掉也好,显得清爽、有精神。”又把手伸过来,穿过发丝轻轻圈住她的后颈,使她蔓生出错觉:边察仿佛只是轻巧地拎住了一只幼猫,他一念之间,便可置她于死地。

可边察在她生产以前,大概率不会再对她动粗。……如果他对孩子的期待不是在演戏的话。

这对新婚的夫妻相偕着,一同慢慢地走去海边,路上聊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

边察可惜自己事务繁忙,甚至腾不出完整的一个月、带她去度蜜月;顾双习反应平淡,自知此时该装扮出乖巧懂事、温柔体贴的妻子模样,便摸过边察的手,将掌心贴近自己颊侧,依赖地磨蹭:“没关系,能陪在您身边,我就倍感幸福。”

她笑着说:“等以后您有空了,再把蜜月旅行补上,那也是一样的。”

边察显然满意于她的表现,忍不住在她额前落下亲吻,一吻接着一吻,显得极为珍重。

今天一整天,他都沉浸在梦幻般的愉悦当中,总以为是他的幻觉,不然双习怎会怀着身孕、和他结婚?可当他伸出手去,妻子那只柔凉的小手便会落入他的掌控,令他明晰:这些全不是他大脑在犯病,而是正在发生的真事,他真的迎娶了顾双习。

边察因此而黏着顾双习,黏得愈发粘稠而难舍难分。他习惯用过分亲密的占有与控制、来安抚内心的不安与空虚。

所幸怀孕以后,顾双习犹如认命了一般,变得尤为顺从、听话,甚至会像逃跑以前那样,偶尔作戏哄他开心。边察当然知道那全都是她的虚情假意,可他不在乎,有些东西假装了一辈子,焉能指责它不够真实?存在瑕疵的意思表示,未必影响行为效力。

只在极少数的时候,边察会想:要是她又一次逃跑了、那又该怎么办?

除去“再次把她找回来、同她好好过日子”,他想不到其它的解决方式。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对她放手,更不会目睹着她没入人群当中,平静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