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1)

有时他也会说些怪话:“宝宝知道爸爸正在插妈妈吗?”顾双习就背过身去不理他,觉得他的话太不知廉耻;边察没脸没皮地笑着,那样高大的一个男子,蹭过去亲昵地贴着妻子,从背后搂抱住她:“宝宝就算知道,也会为妈妈而高兴的……因为宝宝知道妈妈很舒服。”

她根本不想听,烦闷地捂住耳朵,摆出拒绝沟通的样子。边察只当她是在闹孕期小脾气,尤为宽容、忍耐,手掌又去摸她的孕肚,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人生最幸福、最光明的时刻,就是和她躺在一起,而她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

等进入孕晚期,边察变得比顾双习还要紧张焦虑,每晚都记得要帮她翻身、捏腿,手边总备着一本生产手册,把全部流程背得滚瓜烂熟,几乎每天都要和姜疏音确认一遍,医院有没有做好接生的准备?又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说要不咱们不去医院了,那太远了,咱们就在家里生产吧?

顾双习却镇定异常,甚至怀疑她的不安是不是全都转嫁到了边察身上、换他来替她担惊受怕?也许是因为她早知生产是一道鬼门关,闯过去并无大奖,闯不过去似乎也不赖,她正好可以借机撒手人寰、彻底摆脱边察。

但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和边察提起,她光是等待,等待那股宫缩的剧痛真正来临。

临近预产期,孕妇被转移至医院,提前住进病房里。边察索性把工作也全搬去病房,只为时时刻刻都陪在顾双习身边、生怕她出一丝差错。有时顾双习睡过去又醒过来,睁眼看见边察趴在床侧,将她一只手圈在臂弯里,展现出依赖又占有的姿态。他像是睡熟了,可若是她那只手稍微动弹,他又会立刻醒过来,紧张地问她怎么了、没事吧,有没有觉得疼?

顾双习想说“没事,你继续睡吧”,可没来由地,心脏突然重重一跳,接踵而至的便是自下腹处袭来的、一阵又一阵的剧烈疼痛。她不由得惊叫出声,扶住肚子,仓皇地把眼闭起来。

边察跟着病床一路小跑,直到姜疏音和同事们将病床推进手术室、把他拦在门外,他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目睹着姜疏音把那扇门关上、阻断他望进手术室里的视线。

他想问:我能不能陪产?整个人却恍恍惚惚,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都柏德扶着他、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

第一次,边察感到虚弱无力,近似痛恨,觉得自己是在把顾双习往死路上逼。他永不能忘,在病床被推入手术室前的那一刻,他看见的顾双习的模样。

她被剧痛折磨得双颊血色尽失,额前渗出细密汗珠、将发丝打湿后一缕一缕地紧贴着肌肤。他记得他始终在呼唤她,把“顾双习”这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多遍,可她一次都没有回应他。为着抚育这个孩子,她把她那条羸弱的性命都抵押。

可是她、她会不会死于这场生产?……边察无可抑制地想到他的生母,她正是难产而死的,这份诅咒会不会也延续到他的双习身上?万望他这些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施政执政积攒下来的福报,定要保佑他的双习平平安安。脱离自她身的胎儿可以是死胎,而她必须活着,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他焦躁难安,有如困兽原地踏步,遍寻不见出口。手术室的红灯始终警戒地亮着,隔着墙壁和门板,边察仿佛都能听见顾双习那痛苦的尖叫。他怀疑医院是否真的准备好接生?又想他到底有没有把双习照顾得很好?接着绝望又尖锐地意识到:他还没有看够她,远远没有。

多奇妙、多奇怪,一想起她,边察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竟还是他们初见那天,他看见她跟在都柏德身后,慢吞吞地走进房间。雪肤黑发、五官寡淡,眉眼却风流漂亮,如一尾误闯入深宅大院的燕,上下皆寻不到出路,于是被稚童捉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玩弄。边察就是这名顽劣的孩子,不如说在她面前,他允许自己退化成孩子。

他占有她,就像孩子占有最为心爱的玩具,宁可毁掉、也不会假手让与他人。本以为对她的这份兴趣,也会在得到她后如潮水般褪去,可他头一次大错特错,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别人,没想过女郎心似硬铁,如磐石般难以移转、不可粉碎。边察从未真正得到她,也因此始终保持兴味盎然。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做。他还没有带她去度蜜月,还没有为她庆祝生日,还没有听她说一说她的父母、她的过往……如果她愿意,他能听她说上很久很久,久到他们都说不动了,耳朵也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久到他们都半截身子入土了,到了那时,边察也只会想紧紧扣住她的手,对她一遍一遍地呢喃: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谎话说一千遍,大概也能成真。何况他从不认为,这句话是谎言。

而她呢……双习、双习。他的顾双习会一直倚在他的肩头,静静地听他把那些干巴巴的情话说上无数遍,而她只是微微地笑着,不作出任何回应。不必说也不必做,他们的戒指已经紧贴在一起,这已胜过一切的一切、许多的许多。

可这所有憧憬,都需要她活着。她必须活着。边察数度深呼吸,力劝自己保持镇定和清醒,不要捏造出幻想来恐吓自己。不用他额外嘱托,姜疏音也该清楚,若真遇上“保大保小”的问题,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挽留住顾双习。

随着时间推移,那重笼罩在他心头的焦虑情绪愈发严峻,他不得不多次揩拭冷汗。自己也感到惊讶、不理解:至于紧张至此吗?生育乃常见之事,盖因降临在“顾双习”身上,才叫他这般紧绷。只是祈祷、等待,边察却什么实际行动都做不了,在这方面,他确是一片空白、全无话语权。

世间总有皇权无法控制之物,譬如生死。倘若这个孩子的降生、要以顾双习死去作为代价,那么边察一时也无法确认,他会怎样对待孩子。

孩子本是为了缚住顾双习的。可假如她已不在,那孩子……孩子还有什么存在必要?除非这个孩子像极了顾双习,叫边察看见它的那一刻,便能在念及她的脉脉温情之下,想要对它好一些。

边察仿佛在手术室外苦熬了一个世纪,直到那盏红灯终于熄灭,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终未落下。手术室的大门打开,医护人员先抱着襁褓出来,把新生儿捧给边察看。

做爸爸的却全不关心孩子,匆匆扫一眼那皱巴巴的小脸蛋,便急切地询问妻子的状况。紧跟着,姜疏音和同事们把病床推出手术室,边察低头去看,瞧见顾双习仍因麻醉作用而熟睡着,秀眉紧簇,显得不开心、不舒服。

他直觉他那颗心脏,先是被揉搓得皱成一团,又被摊开了、展平了,放在日光下炙烤晾晒,最终表面爬满细纹皱痕,每条缝隙里都镌刻着她的名字、她的模样。边察追着病床回去,直到她被推回到病房,姜疏音说:“大概再过几个小时,皇后就会醒过来。”

又说她顺产艰难,只好换作剖腹;虽做微创处理,她小腹处仍会残余一道伤疤,后续坚持用药,或许能令伤疤逐渐淡化,但不可能完全消失。

边察默默听着,一壁握紧了顾双习的手。为了这个孩子,她已受了这样多的伤,连带着身体都落下永久性的疤痕,轻易消弭不得。他愧对她,心知不论做什么,恐怕都难以弥补这份伤害;他亏欠她太多,多到一向刚愎自用的皇帝也不能确认,他是否有信心百倍千倍地回报她。

但顾双习只是睡着、安谧地睡着。也许在梦中,她才能真正的没有烦恼。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她的丈夫正伏在病床边,把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掖入她的掌心,想要发誓对她好,又清楚这份决心、这重爱意,定然会被她拒之门外。她根本不在乎。

0097 第九十七章 六年

顾双习从帝国大学毕业时,边廷刚过完四岁生日。

毕业典礼上,皇帝携子出席,作为特邀校友代表上台演讲。边察的讲话风格一如既往,简短有力、点到即止,末尾话音落地的瞬间,全场掌声雷动,送他下了台、带着边廷回到顾双习身边。

她本想如普通毕业生般扎堆坐在台下,然“皇后”这个身份决定了她不能任性妄为,顾双习依然被校方安排着坐在贵宾席,单她穿一套学士服、戴一顶学士帽。

边廷才四岁,却已长成边察的雏形,寡言少语、少年老成。父子俩眉目相似,俱着黑衣,站在一起时,像是护肤品的正装与小样。

边察对他要求严厉,甚少表露笑颜,边廷因此养成不苟言笑的个性,小孩也装出来个大人样儿;只有在母亲面前,边廷才展现出稍显活泼的那一面:他悄悄凑到顾双习身边,偷偷说:“妈妈今天好漂亮。”

顾双习微笑:“谢谢。”允许他拨一拨她学士帽上的穗条儿,又帮她把鬓角碎发掖至耳后。

她昨晚睡得很好,连带着今天心情愉快、气色红润,边察觑见她心情不错,便觉自己有机可乘,附过去和她耳语:“等下颁发毕业证和学位证的时候,让我来给你拨穗,好不好?”

“随便您,不用问我的意见。”顾双习回复淡淡的,显出漠然底色,边察却好似觉察不到她的没所谓,唇角先爬上一丝笑意。

等到了拨穗环节,边察作为特邀校友代表,与各学院院长一起一一为毕业生拨穗、发证。他毕竟是皇帝,威名在外,起先没人敢去他面前、请他拨穗,是皇后带了头、先从边察手中接过毕业证和学位证,其余毕业生才逐渐大胆起来,纷纷排在了皇后身后。

可皇帝暂时只能看见皇后。顾双习手捧证书,整个人俏生生地站在边察面前,鬓前碎发俱别到耳后,露出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她眉眼微垂,显得慈悲,仿佛对他多有隐忍,放纵他稍微恣意一点儿。

然众目睽睽,纵使边察想做点什么,也得拘着自己规矩些。他拨过她学士帽上的穗条儿,恭喜她正式毕业,然后与她肩并着肩合影。闪光灯闪烁的瞬间,在宽大的学士服衣袖下,边察悄悄攥了攥妻子的手指。

指骨纤细、小巧,肌肤微凉,他不由得担心她是不是衣服穿得太少。还未等他出言关心,顾双习已抱着证书离开,下一位毕业生走上前来。边察只好摆正姿态,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拿上证书,剩下的时间全用来自由活动,寻找老师、同学一起合影留念。陆春熙尚在帝国大学读研,今天正好没课,跑来参加这场毕业典礼,专为了和顾双习拍张纪念照片。她拉着顾双习的手,笑容满面地恭喜:“终于毕业啦!”

又蹲下身,亲切地和边廷打招呼:“嗨,小皇储,最近怎么样?上次阿姨送给你的那些艺术绘本,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边廷回答:“最喜欢小仓鼠的那本,谢谢阿姨。”很懂事地接过陆春熙的手机,“我来帮阿姨和妈妈拍照吧。”

孩子身量矮小,拍出来的照片里,陆春熙和顾双习全高大似巨人。陆春熙看了相片,乐不可支:“看起来天塌下来都还有我俩顶着。”索性切换至自拍模式,和顾双习单独拍一张、又拉着边廷一起拍一张。

她们其乐融融地闹作一团,陆春熙问顾双习:“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把你的个人展览的策划案拿给你过目,没问题的话就准备布置场地了。”

顾双习倒意外:“你真要给我办个展?我那些画实在算不上什么艺术品。”

“你说了不算,交给参观者去评价才作数。”陆春熙说,“何况阁下也希望能给你办一场个展,特意委托过我。”

听她搬出“边察”,顾双习便没再说什么,让她这周末带着策划案来府邸。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边察过来寻顾双习和边廷,一家人同陆春熙道别,离开毕业典礼现场、坐车回家。

到了府邸,文管家先把边廷领去上课,顾双习将学士帽和学士服脱下,交给候在一边的琳琅。边察像条小尾巴,紧紧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终于问了一句:“您不用去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