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说完之后随即将目光落到了电脑频幕上,可是没有期待中的呼声群起,整个办公室一片静谧,他用余光看到所有人都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

高一文科办公室其实挺大的,容纳了二十来位老师,中午时间还有零零散散的学生来找老师的,平时多少会有些嘈杂,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能听到呼吸声,还是第一次。陈显栋被大家灼热的目光盯着,不得不抬头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隋闻温身上,见后者嘴唇微启,一脸错愕,带着些许紧张的神色,望着自己的斜后方,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

第14章

方舟挺拔的身影立在离他三米远的门边,手里捏着的演讲稿纸,已经被他紧紧攥着的拳头蹂躏地不成形了,小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他本是有个新的想法想要回来跟隋闻温讨论的。

所有的老师都呆住了,他们印象中的方舟,几千人前的从容不迫,进退有度的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贵族风范。和现在这个站姿都有些摇晃,两眼充血,眉头紧皱,眸子里充斥着怒气的人,格格不入。高中老师,多多少少都遇到过几个青春期的男孩,在学校里和老师怒目圆睁,剑拔弩张的,但今天他们看得出,方舟这不是青春期闹脾气呢,那是骨子里的愤怒和厌恶。

陈显栋是慌的,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心脏病的药没吃。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个老师,是个长辈,更不能在学生面前示弱。于是他努力用双脚稳住转椅,手扶着办公桌,试图去正视方舟的眼睛。然而,每一次他们的眼神交汇还不到五秒,陈显栋就不得不移开自己的目光。终于,他不能接受自己飘忽不定的狼狈样,开口道,“方舟呀。呵呵,我跟你们隋老师刚还说到你呢,真不错的孩子。”

有些人,六十岁了,还习惯在自己湿身的时候,拉一个人下水。就像六岁的孩子。

方舟自然不会去接他的话中话,又瞪了他五秒,才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这位老师,为人师表,请您出门前也照照镜子,这样的嘴脸,难免误人子弟。”

只一句话,办公室里除了陈显栋之外的所有人,都将嘴又张大了一圈。几个站着的学生,已经不敢再看那个方向了。

这话,侮辱的意味,太重了。

其实方舟是知道他口中的“这位老师”的,可他一向看不惯陈显栋为人中庸,无所事事,还以年龄标榜自己的“资深”。本来觉得和自己没有交集,不去招惹便好了,没想到他的爪子竟然伸到了自己身上。方舟相比这个年龄的其他男生,算是很沉得住气的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脾性。也是十五岁的孩子,也是如此血气方刚,怎么能忍受别人在背后对自己的身世窃窃私语,况且,刚刚进来的时候,他显然是一副要跟全办公室里的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方舟知道哪里痛,于是,他就往哪里戳。

陈显栋果然没有让方舟失望,气势汹汹,拍案而起,转椅被他的后作力推到墙边的饮水机上,发出“碰”的响声。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方舟的鼻子骂道,“这哪里有一点学生的样子?豪门出来的就可以没家教了吗?”

方舟瞥了一眼他的手指,丝毫没有畏怯,只是声音,更冷了,“请您说话的时候,嘴巴放干净点!为师不尊,我方舟的家教,不用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陈显栋被他一句话气得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老师的形象,伸手拽上方舟的胳膊,“你说什么?!什么是不值得的人啊!尊师重道,没有人教过你吗?啊?”陈显栋一边说一边拉扯着方舟的胳膊。

方舟最厌恶的就是明明没占着理,还要依仗自己的身份来牵制你。更何况,他哪里受得了随便什么人对他动手动脚的。往前跨了一大步,反手甩开了陈显栋的手,“哐”地一拳,打在了桌上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上,水和碎玻璃,撒了一地,方舟依然直勾勾地等着眼前人,“我不打老弱病残,这就是最大的尊重了。”

陈显栋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要以“见血”收场。看着方舟的拳头已经开始滴答滴答往下滴血,陈显栋才暗道,事儿闹大了。

办公室里的老师也不再围观,纷纷上前来查看方舟的手。而此时的方舟就好像恢复到了十五岁叛逆期模样,谁都推不动,硬挺着个身板,依然怒视着慌了神的陈显栋。

“怎么就顶上了呀,方舟,这玩笑开大了。”

“不行,要先止血,快去医务室。”

“方舟,快把手举高,这样垂着,血止不住的。”

“先拿块布包一下吧。”

“不行!得要先把玻璃碴剔出来,不然越扎越深了。”

所有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方舟却仿佛充耳不闻,只是笔直站着。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紧扣住方舟的手腕。这样熟悉的锁腕方式,他不用看就知道那只手属于谁,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去看,还有一个原因不敢。

于是,方舟今天第一次低下了头。

景臻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方舟的手,直冲医务室。方舟悻悻地瞄了一眼景臻的背影,如果怒气能被看得到的话,那景臻现在就是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

目睹了整件事的老师们还都心有余悸,又不敢在背后议论什么,纷纷回到座位,只是用眼神交换着今天是哪里的磁场不合啊!

第15章

景臻很少不敲门就贸然开门,但今天,他确实没有空理会医务室老师的心情。

因为上班实在太悠闲,正在刷着手机的张医生,被突然造访的校长吓得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这好像是景校长第一次亲临医务室。

“景校”话没说完,就被景臻严肃的声音打断,“小张,帮我把清创包拿出来,再拿两瓶生理盐水。放床上就好。其他没你事,先出去吧。”边说边去洗手。

张医生看到方舟的手也是吓到了。学生来找她,无非是一些头痛脑热的,再来就是要几个创可贴,哪里见过这种伤口。于是连忙准备好东西,招呼着方舟坐下。

几分钟前还气焰万丈的方舟这会就像淹了的白菜,景臻没发话,他也不敢坐,只是咬着唇忍着痛。方才一怒之下一拳下去也不觉得痛,这会冷静下来了,手上传来阵阵刺痛,倒是让方舟不禁皱起了眉头。

洗完手的景臻出来,看到被张医生推搡着却不敢落座的方舟,终于对方舟说了第一句话,“刚才不是挺威风的吗?现在倒是规矩了。坐床上,手给我。”景臻熟练地打开操作盘,倒了生理盐水,带上无菌手套,用沾着水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着血迹,又用镊子挑出玻璃碎屑。

景臻偏了偏头,对在一旁看呆了的张医生说,“你可以出去了。”

张医生看了看景臻,心道难道景校长还是学医出身的?说了句“有需要电话联系”便关门出去了。

擦拭过的伤口,更加狰狞了。

本来钢化玻璃的碎屑都是圆口的,并不会刺得很深。可是方舟刚才是一拳砸下去的,指关节这里没有肉,都是硬碰硬的,竟有些血肉模糊了。

景臻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查看每一个细小的伤口,生怕遗漏了小颗的玻璃,又用生理盐水冲洗着翻出来的嫩肉,最后再将水渍用纱布吸干。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井井有条,若不是眼里的心疼实在难以掩饰,真像是行医多年的老江湖。

方舟从头到尾一直咬着牙,他怕稍一开口,便会痛得叫出声来。他知道,景臻今天是真的生气了。若是平时,犯了些小事儿,方舟早就死皮赖脸地蹭上去了。他是会看脸色的人,如今,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像是案板上的夹心肉,任人宰割。

景臻不开口,他也就咬着牙。方舟是有那么点委屈的,不是很多,就那么一点点。陈显栋的话,一字一句都烙在他心尖最薄最嫩的细肉上。明明自己才是当事人,他只是个故事杜撰者,明明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明明也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伤心这种东西,却是没办法控制的。他从小到大,从未和老师发生过这样的争执,也知道他今天说的话的确是刻薄了些,但比起陈显栋嘴里吐出来的,已经温和了很多。他不懂景臻在气点什么,他觉得,要是同样的事情碰到第二次,他还是会当面和对方撕破脸,总不见得,明知道心底最不忍触碰的秘密,被拿来当做餐桌上的话题,还要他视若无睹装傻充愣吧?

包扎到一半的时候,上课铃响了。

方舟瞄了一眼依然低着头的哥哥,“景老师,这节是我们班的课。”

景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包扎。等一切摆弄妥当,将垃圾收了,清创包放回原位,才自顾自出门,往六班教室走去。方舟看了一眼自己被纱布缠绕的右手,动了动手指,有些紧了。但勉强还是能写字的,又把秋季校服的袖口向下拉了拉,小跑着跟上景臻。

这节数学课上得,很严肃。没有了玩笑,没有了幽默记忆法,甚至连提问都很少。景臻没来得及拿教案,定义,笔记,推导,例题,习题,仍旧滴水不漏。只是今天的板书,硬了些。

班级里,其实早就传开了方舟中午大闹文科办公室,然后被景老师拎出去的故事。谁都不想在这会儿,撞在景臻的枪口上。

而此刻的罪魁祸首,更是没心思听课了。

方舟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笔记,直到下课铃响起,他才看清眼前自己俊秀的字“第一章、集合和命题”。连忙抬头,却只捕捉到了景臻走出教室的背影。

他有些自责,有些愤恨,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是难过。

特别是,当景臻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的时候,他的难过,就好像被无限放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