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不是也练过跆拳道?”方舟随手拿起架子上崭新的《国家地理》,扑闪着大眼睛。

景臻心底暗笑,也不抬头,只是喉咙不免有点干涩,“嗯。”

他其实早就听龙教练说过,方舟这孩子,跟着他上第一节课就提起,要学景臻在和台湾打友谊赛时用的剪刀腿,还扬言要打破景臻最年轻的黑带六段记录。如今又装得一无所知来问他,真不知道这小孩打什么主意,却也不拆穿他。

方舟随意地翻着杂志,停在一篇讲柬埔寨自由行的文章上,问,“哦。练了多久啊?”

景臻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十多年。”

“那,练得好吗?”

景臻没急着答,默默看完了眼下的一页,终于抬起头,动了动僵直的脖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舟没急着回答,因为猛地看到景臻了的脸,吓了一跳。脸色已经不能用暗来形容了,甚至带了一点灰,两眼充满着血丝,眼神也不像平时那么尖锐了,嘴唇上撒着零星的干皮,眉宇间透露出的疲惫更是一览无遗。

“我差点以为我在跟蜡像说话呢。两个多小时了,您一动都不动的。”方舟起身拿了景臻面前的空杯子,用凉水冲洗,再放了热水烫过,斟满水,没有放到桌上的老位置,而是两手托着杯子直愣愣得伸向景臻。

景臻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方舟,才接了杯子来喝。温热的水趟过干涩的喉咙,黏住的嗓子终于打开了,胃也跟着暖了,还是笑骂道,“没规没距的。”

其实只要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一向是邻家兄弟模式。方彦儿虽然不出身于大家族,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非凡,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方舟。景臻知道,方舟可能没有他们两兄弟教条刻板的礼仪文化,但也绝不是“没有规矩的”。

方舟看着景臻喝完一杯水,接过杯子又去倒了一杯,这次放在了桌上。

景臻看他倒完水,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直到方舟觉得自己快被盯得穿孔了,才道,“那您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教我吗?”

景臻扬了扬嘴角,毫不客气地说,“你看我像有空的样子吗?”

方舟低下了头,就听到景臻说了句很“大家长”的话,“看你表现。”

“额您还能更有创意点吗?”方舟拉拢着脸。

景臻左脚蹬地讲转椅向右侧微微划了一个角度,右脚“啪”一下踢在了方舟的屁股上,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扭捏,方舟还来不及反应,就身子一挺,向桌上扑过去。眼看就要倒在倒满水的茶杯上,景臻却眼疾手快得将杯子抽掉,稳稳地拿在手里,笑意浓浓地看着狼狈的方舟以怪异的姿势撑在桌边。

方舟咬着唇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已是一身冷汗。从前也被体育老师或者朋友开玩笑般地踢过屁股,总觉得是个没有杀伤力的动作。可是刚刚那一脚,却让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就是个笑话。让哥哥教?不是找罪受吗?屁股上又麻又烫的,方舟暗自盘算着,这一脚应该能抵十下尺子。

景臻收起了开玩笑的脸,道,“该有的规矩,都给我拾起来。爸妈下周回来。怎么做儿子,不用我提醒吧。”

景升鸿和易安安去欧洲一个多月了。方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两夫妻相亲相爱,环游世界,总是会想到妈妈。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那么心安理得,而妈妈直到去世那天都没有享受过一个妻子应有的,最起码的尊重。

景臻没有逼着方舟回答,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也没有立场去干涉太多。有些事,需要他自己去想。只不过,父亲就是父亲,晚辈要有晚辈的样子。他不会逼着方舟每天跟父亲请安,服侍父亲的日常,但是,也决不允许他去挑战父亲的权威。

两个人之间,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方舟攥着拳,深深吸气,嘴唇张了又闭上,终于还是开口,“我尽量不让您为难。”

景臻有点欣慰,这话里的示好,他听得出来。可是马上又被倾泻而下的心疼,给淹没了。

从小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从小活得小心翼翼,从小学会察言观色,从小又被教导要设身处地站在他人的立场看问题,方舟到底还有多少委屈,是他不曾发觉的。

但是现在,不是感性的时候,所以,又补了他一脚,脸上恢复了讥笑,“我不为难,大不了帮你重温《孝经》。”

第13章

日子过得很平顺。高一,是一个很微妙的转折。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每一天都过得比中考备考前更辛苦。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过得像小学生一样灿烂。然而,方舟并不属于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类。无论在什么时机,他都能按部就班地尊崇着自己的原则,他不会把自己逼得样样要拿第一,却也不甘心落于他人之后。生活和学业,社交和相处,他会为自己找到一个平衡点。看似波澜不惊的随意,其实内心有着自己的坚持。他的敏锐和智慧,能让他在百变的环境中,很快地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并且游刃有余。

到了学期当中,一些竞赛的初选都已经陆续拉开了帷幕。方舟再一次成为了各科老师的宠儿,可是毕竟精力有限。方舟觉得,与其混十几个参与奖回来,倒不如专心准备自己觉得比较有挑战性的几个。于是,当英语老师找到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一个全国性的英语演讲比赛的选拔。

“虽然你应试成绩一直不错,但毕竟也是第一次参加口语类的比赛,还是要准备一下的。”教英语的隋闻温隋老师,三十岁不到,已是二中的王牌英语老师。年轻靓丽的她,不仅因为衣服从来不重样,在学生中间口碑响当当,而且教学手段多样,别的班级在背课文的时候,她的班级不是在听英文歌,就是在看英文电影。

方舟还是宠辱不惊的样子,“我知道了。”

隋闻温摊开参赛通知书,圈圈画画,“时间有点紧张。你要是忙得过来的话,明天中午把初稿给我,可以吗?”因为是初选,题材是定死的,所以省去了选题的精力。

“好的。谢谢隋老师。”方舟微微欠身。

晚上,方舟先是看了几个历年来,这个演讲赛的获奖视频,总结了主流的演讲风格。因为从来没有写过英语演讲稿,又查阅了很多关于写作技巧的资料,才落笔写。

方舟知道景臻的本科和硕士是在美国读的,有一次哪个国家领导人去访美的时候,他还作为留学生代表做了随行翻译。想着要不要去让他改改,不过又觉得这也只是个初稿,等到隋老师改完了在让景臻看也好,省得哥哥一个不满意让自己抄牛津字典去,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吗。

于是自己再校对了一遍,改了几个语法错误,就塞进了文件夹。

第二天中午,方舟选了食堂排队最少的窗口打了饭,随便扒了几口,便回教室拿了稿纸去到隋老师的办公室。

隋闻温因为上午最后一节没有课,所以趁着食堂人少,早早地吃过了饭。她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看到方舟来了,便替他搬了椅子在她旁边。

改稿的时间并不长,方舟的思路清晰,主题明确,结构合理。只是偶尔选词酌句太过应试,隋闻温指点了几处,方舟便能灵活变通,举一反三。等差不多讲完了,陆陆续续的,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们也吃完饭回来了。

“谢谢老师,我知道应该怎么改了。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您看可以吗?”方舟从椅子上站起来。

隋闻温笑,“可以啊,只要你不会觉得太忙。据我所知,你下礼拜还有化学实验设计和天文竞赛初试呢。”

方舟没有正面回答,有些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我知道了。那我先回班了,耽误您午休了。”

方舟将自己坐的折叠椅折好,靠在墙边,又对隋闻温微微鞠了一躬,才走出办公室。

坐在隋闻温对面的中年男老师突然凑过来,问,“这就是方舟?六班那个数学奇才?”

问话的是一到四班的政治老师,陈显栋老师。其实早就到了退休年龄,却在景臻还没有接手学校之前就被返聘回来。本来政治学科的老师并不是很体面,也经常有主课老师会来“抢课”,但是自从前几年政治被纳入会考,那些想要拼自招的学生们,自然就不得不重视。政治老师们,都觉得打了一场翻身仗,在学校里也更加抬得起头来了。这种心理,在这位被返聘回校的老古董身上,体现得尤为淋漓尽致。

隋闻温抽了下嘴角,她平时没事不会去惊动坐在对面的这位“元老”,当然了,有事就更不会了。

“嗯,是。他英语也是不错的。”

隋闻温知道,所有不了解方舟的人,都说他偏科严重,便下意识的想要为他辩护。然而事实上,方舟确实偏科,比如数理化永远都是第一,而文科经常会落到第二第三之类的偏科。

陈显然当然是不在乎他的学科成绩的了,扫了一眼他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才对着隋闻温的方向道,“你听说没?这个学生的家庭信息表上是空的呀!母亲一栏是已故,父亲是未知。可惜了,那么好的学生,竟然没有爸妈,不知道会不会走上歪路啊。”

陈显栋越说越起劲,看到对面好几个老师都时不时回头瞟向他这里,不由声音也变响了,“还有流传呐,他是哪个大家族遗留在外的少爷,怕是承认了坏了名声。你看他举手投足之间的不凡气质,哪里像是个单亲家庭的妈妈教的出来的呀?所以说啊,孩子是最无辜的,这样优秀,还不是要给人家做庶子,重点是没人要认他呀!做妈妈的,是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了,那么重的担子,那么沉的孽债,都要他自己一个人还,哎!”陈显栋一副自己见证了整个故事的样子,说得栩栩如生。沉浸在自己假象世界里的他,当然没有注意到,对面隋闻温脸色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