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有些敏感。

景臻不是不知道方舟的敏感,只是觉得,犯错了还要照顾他的心情,那这日子是过得太舒服了。更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隋老师,下节有课吗?”

“那麻烦你上来一趟。”

隋闻温虽然执教的年份不多,但是不管是她教学还是为人的风格,景臻素来是很欣赏的。她有着新一代教师的特性,不畏惧权威,善于变通,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又不乏自己的坚持和原则,更难能可贵的,在她身上看不见年轻人通常带有的浮躁和偏激。景臻选了这样一个人,作为切入点来了解整件事,算是比较公正的了。

“坐。”招牌式的景校长笑容。

隋闻温笑着落座,瞥了一眼桌前刚倒好的水,道,“景校,是为了中午的事吗?”

景臻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说,“希望隋老师提供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

隋闻温抿了一口水,想了想,“如果您愿意听,那我肯定尽量保证完整地道来。但是,恕我没有办法做到客观。”她轻笑了一声,再看向景臻的眼里,竟带着几分不屑,“这若是放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那一拳,就不是打在杯子上了。”

第16章

放学,景臻进班,他选了几道奥赛初赛的题,稍作改动,预备跟大家讲评一下近几年的出题趋势。

从班级后门进来,先到了方舟座位边,手上惦着试题纸,敲了敲他的右手,“书包理好,去办公室把作业做了。”

彼此心照不宣的是,今晚,会是漫长的一晚。

这种练习册习题集的作业标配,是根本难不倒方舟的。

景臻六点过半回办公室看到方舟还没做完,好不容易经过一下午压下去的怒气,又滋滋地往外冒,抽了他压在肘下的化学练习册,“四氟化硅是什么态?”

方舟一愣,明显没有料到景臻会发问,忙道,“气态!”

景臻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本子上移开,看向他。

方舟哪里受得了这眼神中的炯炯压力,一个机灵,“不对,是固态。”

景臻将本子还给他,“翻书。”

方舟瞥见自己在方程式后面标的是沉淀物。连忙打开书查看,果然,应该是气体。

这种练习册习题集的作业标配,是根本难不倒方舟的。前提是,魂儿要在。

景臻在外间办公,待方舟跑来说做完了,也不去检查,拿了车钥匙就走。何必自己给自己拱火呢?

回到家,才听云姨说,哥哥今天竟然等着他们俩吃饭呢。于是,也顾不着换衣服,一步三格楼梯去请景至下来。

景至刚到餐厅,一看到方舟的手,就愣了,却是向身后的景臻发问,“这怎么回事?”心道,难怪刚刚弟弟来叫自己的时候就情绪不对,要是平时,看到自己心情好,早就没大没小地黏上来了。

景臻向前跨了两步,对着景至欠身,“对不起。哥,是景臻的错,臻儿没能顾好方舟。”

景至的眉离正在缩小,语气却淡得渗人,“你是要我跟这儿掌你嘴呢。”

景臻跟他再亲昵,也分得清场合。答非所问,转移话题,避重就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破规矩了。

一句话落下,景臻还没来及的反应。站在八步远的方舟按捺不住了,他方舟多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兄弟俩你一言我一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把自己这个当事人排除在外。一下午被压抑着的委屈和不甘就像是戳破了的气球,统统都冲上了脑门,更是顾不得什么礼仪节制,张开脚向前猛走了几步,站到景至面前,“这是我自己伤的手,问他干吗呀?他是校长,又不是我的保镖,能24小时跟着我吗?”说着又转向景臻,不管不顾眼前人幂次方飙升的怒气,“还有你,凑什么热闹呢!是我跟老师吵架,是我闹得办公室鸡飞狗跳的,跟你有八竿子打得着的关系吗?没事认什么错呀,你是舍身救弟演上瘾了是吗?就那样的人,我叫他一声老师,他扪心自问能承受得起吗?要是还有下次,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我就”

“啪”的一巴掌落在方舟脸上,打断了他的话,打灭了他的气焰,也打伤了小孩的自尊。

方舟斜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景臻。眼眶里立刻充盈起了泪水,嘴唇也有些颤抖,趁着眼泪还没有滑落,转身跑上了楼。

原本景臻下午听了隋闻温的解释之后,还不免心疼起小孩来,毕竟是陈显栋的话太过分了点,想着自己冷着他一个下午,让他好好反省。景臻是心软的,亲手包扎的伤口,也刺痛了他的心,看着方舟小心翼翼的样子,也不舍得狠罚他。没想到,这一下午的“反省”竟然丝毫没有作用,看他说话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错,还扬言威胁再有下次。更甚之的是,方舟刚刚说话的样子,哪里还有一分的规矩教养,活脱就是一在市井小巷里跟人干架的姿态。然而,看到方舟刚刚斜视着自己的眼神,那种不屑不羁,又夹杂着几分委屈,景臻还是犹豫了。

景至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带着点隔岸观火的笑意,“谁前几天跟我说来着,这孩子很敏感,这会儿倒好,自己跟着杠上了。”

“哥”景臻有些累了。他一点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也不是一个能被允许喊累的人。可是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很重,重到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扛起来。

景至一耸肩,一脸无辜,“自己惯出来的孩子,自己收摊。”说着自顾自走向餐桌,“我让云姨走之前给你们熬点粥,太晚就不要吃硬菜了。”

景臻看着哥哥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嚼着自己最爱的香椿蛋饼,嘴里竟有些发苦。

第17章

景臻没有给方舟太多时间去瞎想,回房间换了衣服,洗了脸,便去敲方舟的门,也不等回应,就径直推开。

果然,预料之中,小孩像条巨型毛毛虫似得趴在床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听到了开门声,身子还没出息地一抖。

景臻坐在他边上,顺手撸了撸他的背脊,声音已是温柔了很多,“起来,跟你说话。”

方舟纹丝不动,只是挺拔的背脊,顺着呼吸,一上一下的。

景臻笑,“快点,别逼我给你数数儿。”说着,手停在了腰下臀上的危险位置,猛地感觉身下的小人一颤,却还是没有动。

“一。”景臻刻意沉着声。刚要数第二下,就看见小孩蜷起身子一股脑儿地坐起来,略带红肿的双眼幽怨地看着他。

景臻被他看得很是无奈,“每次都要威逼一下才肯听话。你总不见得一辈子都不见哥了吧?”

方舟听到他的话,泪腺的阀门像是又打开了,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脸颊上滑落,“你还是我哥吗?是我哥你还打我脸,是我哥你一个下午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是我哥你都不问问我怎么回事就生那么大气!你怎么能这样,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能说不理我就不理我。”说到这里,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

景臻是再也没办法板下脸来了,一把把眼前的泪人抱在怀里,只觉得自己的肩头慢慢被鼻涕和眼泪浸湿,还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是是是,是亲哥,是亲哥。”也不急着讲道理,只是等怀里的人慢慢得平静下来,才扶起他,让他自己坐正,自己去床头抽了几张纸巾。

方舟哭得再厉害,也还是清醒的,看到哥哥伸手想帮他擦眼泪,连忙夺过他手中的纸巾,自己擦起来,真是丢脸死了。

景臻看着好笑,只是把一整盒纸巾都拿了过来,又搬了垃圾桶放在床边,才坐回床上。想来,这孩子进家门三个月,还是第一次耍脾气。虽然跟着自己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规规矩矩,拿捏有度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小孩子脾气来。这次,竟是完完全全暴露出来了,也不尽是坏事。

景臻细细看了看他的脸颊,还好,只是微微还有点泛红,应该明天就会褪下去。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方舟也不抽泣了,呼吸声变得平静起来。

“头抬起来,看着我。”景臻从方舟手里拿走了最后一团纸巾,扔进垃圾桶,“哭也哭过了,脾气也发过了,现在开始,把委屈都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