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病例分析会,听了几次?”
再摇头,“也没有”
师徒两人沉默半晌,季杭沉沉地叹了口气,纵然没抬头,景朝都能感受到老师的失望和无奈,可他除了道歉又实在无从解释,喉结滚动两下,还是道:“对不起,老师”
“景朝。”季杭此刻最不愿听他道歉,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语气有了几分商量,“大四事情多,你也快毕业了,若是忙不过来,科室的工作可以减掉。”
“不是!”景朝嚯地抬起头,眼神里有惊讶更有惶然,脖子僵硬了似的摇动两下,眼圈竟蓦地红了,“老师”
“哥!”安寄远追了过来,安抚地拍拍景朝瞬间僵直起来的背,对季杭道:“哥别吓小朝了,他虽然没跟手术,手术视频可是一帧一帧看的。”说着将景朝藏在身后的手腕扯过来,见人犹自有些躲闪,也不废话,抬手在人紧攥着的指节上一拍,轻斥:“撒手!”
手臂先是一僵,随即便默默松开了手指。
季杭划开屏幕,脸色却骤然冷了一个色调,沉肃的眼眸由怅惘齐齐转为愤怒屏幕上看了一半的,正是刚刚那场减压术的视频。
若不是房门没有关严,季杭真想立时就把人按在桌上揍一顿。手机往文献夹上重重一丢,抬脚踹在人小腿上,半个字的废话没有:“犟?!”
景朝像是早有防备,眉峰微蹙竟是分毫未动,恭顺的样子让人又急又气。
安寄远眼见季杭眉峰间的距离越来越窄,周身的寒气都像被设定了程序降温了似的分秒成冰,忙一个闪身挡在两人中间,对景朝直接问道:“是不是庭安哥和你说什么了?”
以安寄远对师弟的了解,景朝看似对所有人都礼貌客气,实则骨子里是极其骄傲的,唯有心底真正尊敬的人才能对他的情绪有如此的影响。
季杭却着实有些意外,脸色登时缓和了几分,“见你颜伯伯了?”
“那天在餐厅碰见了,一起吃了午饭。”景朝规矩道。
“师兄他,凶你了?”
“没有。”似乎怕季杭不信,景朝重复了句:“真没有。”
季杭微点了下头,是啊,师兄怎么会和个孩子计较,何况他对小朝也一直是很赞赏的,更不可能为难他了。
觉得自己情绪太过,季杭弯腰给景朝拍去裤子上的鞋印,力道却还是有些重,“不许再东想西想了,再让我看到你自怨自艾”巴掌不轻不重地盖在人身后,语气倒不像开玩笑,“就照你父亲的力道打,我看你还能不能坐着吃年夜饭。”
吃完午饭,安寄远看着手里多学科会诊通知单上的名字,不禁眉头一皱,吴临多半时间呆在手术室里,很少出会诊,麻醉科怎么让他来了?
抬头刚好见景朝答复完家属的疑问,看着少年眉宇间的闷闷不乐,安寄远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还因为昨天那一脚不开心呢?记仇?”
“怎么会?”景朝不自觉地抚了抚鼻子,“本来就是小朝的错。”
“别学你老师成天板着脸,当心老的快!”安寄远逗笑两句,转而问道:“一会儿的会诊病例,看了没?”
“看了。”景朝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不假思索便道:“‘术中唤醒’左侧额顶叶胶质瘤切除术,患者女,32岁,自今年三月下旬,反复出现言语障碍、头痛、恶心、右侧肢体麻木乏力等症状。在当地医院行核磁共振检查,诊断“左侧额顶叶胶质瘤”,肿瘤位于优势半球语言区,十天前转至我院,最近的影像诊断报告显示”
“好了,我又不是你老师。”安寄远笑着拍拍他的肩,“一会儿病史病程我来介绍,你安心听,做好记录就好。”
“师兄做?”疑惑一闪而过,自从进了科室,无论是死亡病例讨论,还是疑难杂症的会诊,病史病程汇报这一项都是他雷打不动的工作,深邃如墨的眸子暗了暗,“是,小朝知道了。”
“多心?”值班室没有别人,安寄远索性逗小孩子似的拎拎他的耳朵,小声道:“不知道为什么麻醉科让吴临来会诊,你老师怕你大少爷脸皮薄,可不许胡思乱想啊!”
鼻后涌起一股酸涩,他如何不明白季杭的意思。喉结滚动两下,再抬头,脸上的梨涡浅浅:“小朝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安寄远扫了一眼会诊单,分明没有抄送给景朝。
“我是电梯里碰见吴医生的。”
“哦。”安寄远没多想,“午饭吃饱了吗?会诊之后加台,视神经瘤切除术,时间不会太短,要是饿得手抖被萧医生踢下台,你老师可护不了你。”
对于季杭的手术安排,景朝是可以倒背如流的,只不过这种级别的手术,实在不需要萧南齐和季杭共同完成,“萧老师是一助?”
“对。”安寄远冲人眨眨眼:“你做二助,具体流程不用我教了吧!你老师说了,要是做的好,晚上带你回家吃饭,庭安哥也会过来。”
“颜伯伯?”
看着人瞬间紧张起来的表情,安寄远有些嫌弃:“你怎么好的不学专门学坏的?庭安哥成天笑眯眯的,怎么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放心,乔师兄也回来,有他在,绝对不会尴尬。”
“好。”景朝扯出几分笑容,心底却似狂风大作,久久不安。
让师兄替他做病史病程汇报,同萧南齐做助手,约颜庭安吃饭,老师这样费力安排,实则都是因为担心他。不想他在科室里尴尬,更怕他受委屈。而类似这样的呵护纵容,安寄远已经司空见惯,连他自己也变得习以为常,他甚至渐渐忘了,自己第一次见老师时,内心的希冀不过是两个月的见习体验。父亲说的半分不虚,他能如此种豆得瓜事半功倍,不是他景朝多聪明多努力,而只是因为,他运气好。
景朝微阖眼睑,这四载光影里的好多画面忽地涌到眼前。
“对不起,张主任,是我没和他说清楚。”
“抱歉啊,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教他。”
“保安同志,景朝是我的学生,是我允许他进来的,要说冲突,也自然是由我负责。”
“小孩子第一次关颅手法有点儿慢,大家辛苦了,小朝,跟各位老师道谢。”
对不起,不好意思,抱歉,请您见谅
吴临带着轻蔑的眼神定格在眼前,牙齿在舌尖留下一片钝痛,他之前竟从来没注意过,明明鲜少妥协,更不喜欢与别人周旋的老师,替他道了那么多歉。可他又做了什么?老师唯一的一次让他在外人面前低头,他非但拒绝得理直气壮,还口出浑言他果然是被惯坏了
“老师,您替小朝承担了那么多流言蜚语,这一次,小朝自己来。”
十三点五十八分,景朝整理了下胸前的名牌,压下胸中最后一分犹豫,大步往会议室走去。
如果一定要问我颜庭安究竟和小朝说了什么,大概就是这样:
颜庭安:食堂的蘑菇味道不错。
景朝:是。(夹了一口蘑菇)
颜庭安:苦瓜也不错。
景朝:是。(尝了一口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