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1 / 1)

男人凝视片刻,随即特别缓慢地抬头,“你这次回来,是怎么跟你老师说的?”

“小朝,”平整的指甲一下就陷入了掌心,“没同老师呃。”

手机被勃然的怒气惯向少年笔挺的身躯,直直冲着那张拧起眉毛的俊脸而去,不出意外擦过下颚,“铿”的一声砸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上缘,而后径直滚落在脚边的地板上,直挺挺“咚”的一声,地动天摇。

净白的下巴边缘瞬间就浮现出一道明显的红痕,景朝却连垂头的动作都不敢有,颤抖的眸子迎上父亲冷然的目光,那寒气浓重的脸色,已然是大怒下的阴沉。

“你是说,在手术室里当众挑衅了季主任,又不听规劝地顶嘴后,没有交代,没有解释,没有认错,甚至不曾知会你老师,就回来了?”磅礴的怒意顺着每个词掉落在空气里,然后像一朵朵炮仗似的相继炸开,不一会便满是硝烟的味道,“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景朝,你是把B大附院当作借宿的酒店吗?!”

刺耳的话语狠狠挑拨着少年的神经,景朝从未觉得如此不堪过,两排牙齿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打不开,紧缩的双眉里仿佛隐约能看到对自己犯下的错透露出的难以置信。

景至本就不再想听任何一句毫无意义的认错,没有理会少年的默然,单手一指无声躺在地上的手机,“自己拨,开免提!”

屏幕斜下方,一条弯弯曲曲的断痕延伸至斜角的另一端,细小的裂纹昭示着主人不加掩饰的怒意。手机被静放在桌面上,“嘟嘟”的漫长等待音足够扰乱少年的心绪。

老师会在急诊手术吗?会在查房吗?会不会需要给后天的讲座准备资料?看到父亲的电话会惊讶吗?那条短信是不是想要试探自己在家过的好不好?

“您好,请讲。”清凉而熟悉的招呼语打破僵默,季杭的声音,同多年前那个夏天,景朝第一次小心且敬畏地按键接通这个号码时,如出一辙。

“老师”可少年的语气,远没有当日的意气蓬勃,内敛笃然,“方便说话吗?”

“小朝?你在你父亲身边?”

几分意外,几分惊奇,还有那么几分掩藏得严实的担忧,可唯独没有气恼,没有愤怒,没有哪怕一丁点儿,被学生公然顶撞了又不辞而别后的不满。

其实仅仅是“小朝”二字,就足以让少年鼻根后的那两颗酸豆子发酵膨胀,然而,他甚至来不及调整情绪

“景朝。”这一声唤,来自于景至并不怎么令人熟悉却极具辨识度的低沉语气,方才砸手机时的怒气俨然湮灭无影,只对着眼前的少年淡淡吩咐,“你跪下。”

“景总!”电话那头那下达抢救医嘱都波澜不惊的话音,没有一点遮拦得赫然爆破而出,瞬间聚齐的震惊和隐怒尽数落入景朝耳蜗。

可少年很快便将自己心里多余的侥幸摈弃,缓缓抬眸看向父亲,紧抿的双唇反倒微微松开了些,任由微凉的空气在嘴边徘徊。片刻的沉默后便向后曲了左腿,膝盖一沉即是“咚”的一声,像是要在地板上凿出一个洞似的,紧接着便是右腿。

两膝并拢,双臂垂落,脊背挺立,标准到无可挑剔的跪姿,每个细胞都向外散着独属少年气息的虔诚和恭敬。

“老师,对不起,小朝道歉。”时隔五天说出这句话,少年不知为何觉得如坠冰川,口舌僵硬,手脚发凉,“小朝无礼冲撞老师,请老师”

甚至不敢求情讨饶,“请老师,不要生气。”

“小朝,”季杭素来沉稳的语气,难得显得有些急促,深吸过一口气,才恢复了往日的坚定沉静不容置疑,“小朝,你先起来说话。”

然而,再怎么不容置疑,仍旧不过是隔着几百公里开外的音频输出。他的话音才刚落,便是景至轰隆贯耳的怒意从头顶凿落

“他敢!”后半句自是对着景朝的,“在外承蒙季主任宠着纵着,家里没有人会这般惯你。”

少年紧攥着拳头,在毕生最为敬重的两个男人面前,诚然而坦荡的声音不免掺杂了几分难堪,“是小朝的错,不敢求老师姑息。”

“当然是你的错。”男人的音色格外清寒,在这初冬夜晚的书房里便不留一丁点余地得给空气降温,“如此浅薄的思维方式,不计后果不分场合的冲动妄为,对待师长没有规矩的样子,景朝,你今年到底几岁?这像是你该做出来的事?!”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掺杂着些许树叶被风吹打出的沙沙声,季杭的声音真的有些急了,被风声消去了小半音量却依然坚硬强势,“这件事,并不全是小朝的错,他本就有他的委屈。”

“委屈,可以。”面对季杭已经算得上求情的解释,景至的声音并没有丝毫妥协,微锁着眉,语气突然一沉,“但是置气,不行。”

景朝仍然跪得笔直,脸上是无师自通于父亲惯常的面无表情,可鼻腔后边的上皮组织却已根本不受大脑控制得酸胀苦涩,好像随时能渗出盐水来。

扪心自问,他其实真的一点不委屈,但还是同老师,置气了。

他预料过季杭的勃然大怒,想象过老师是不是就这么不要他了,可是手术室的公然顶撞,办公室里强硬挑衅,一声不吭甩手离开,和连日来的不闻不问他怎么都没想到,老师竟还要为他开脱。

从小到大,多多少少的捶楚将他塑造成如今这个练达内敛机警睿智的少年,他在明白这个过程有多艰辛的同时,也庆幸这样的自己给学业事业和日常交际带来的利处,他仿佛已经习惯了不论到哪里,都可以游刃有余地适应规则,或者改变规则。

然而,老师是真的把他宠坏了。

类似的事,不论是放在公司,或是学校,只要是以景家长子的身份存在的场合,景朝都不会做出这般冲动无脑的抉择,傍观必审,运筹帷幄,再伺机而动,是几乎已经练就成本能的处事方式。可是,在季杭面前,似乎是已经太习惯于老师拍着他的脑袋说“我回去教他”,习惯于老师代替他在别人面前低头,习惯于将自己的眼界局限起来,仅仅以一个单纯学生的视角看问题老师把他当做孩子,可是他景朝,何德何能?

少年又一次,真真正正地,低下了头。

“闯了祸闹脾气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回家的错,自己回去跟你老师请罚。至于你出言无状口无遮拦跟老师顶嘴”并没有给太多时间足够少年思忆过往,景至举着藤条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景朝垂落在身侧的手臂,一字一顿,“家法伺候。”

沉沉的四个字将季杭掩埋在铺天盖地的震惊之中,还来不及反应便听男人一声低吼,“不知道该怎能做吗?十下,每一下都要你老师听到!”

手掌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季杭是极其厌恶他任何形式的自虐的,可是景朝真的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这几个寝食难安的日日夜夜,良心上的谴责和愧疚,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是我学生。小朝,过来,问叶老师好。”

“对不起,是我没跟景朝说清楚。”

“抱歉,不会有下次了,我回去说他。”

他明明是知道的,自己的一举一动,老师是第一责任人,明明也看到了,季杭毫不保留的回护和宠爱,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所痛恨和厌恶的规则,是所有人不得不赖以生存并借其而立的基础。

“啪!”的一声清脆。绝不夹揉任何余地。

严实的手掌同脸颊紧密贴合,瞬间便如一团红云浮在了少年清朗的脸颊上。书房里一片静谧沉冷,电话那头连呼吸声都仿佛失去了传播介质。景朝只觉得整个侧脸都麻了,不过几个喘息间,便火辣辣地灼烧了起来,可是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藤条敲在桌沿上的冷声,“你老师没听见,这下便不算。”

“听见了!”季杭几乎是吼出来的,压下滚滚翻起的不可置信,“住手。小朝,你起来!”

“嗖!啪!”

握于掌心的藤条还是没忍住狠狠破空惯下,装载了压抑许久的怒气,刀一样地刮在少年笔挺的背脊,清俊深刻的眉宇倏地一紧。

与沾了火的责打截然相反的,是景至冷到掉霜的声音,“你的规矩呢?”

景朝的手臂像是筛子似的狠狠颤抖了,眼里攒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眼神聚焦在前方的地板上没有任何偏移,咬合肌群因为用力过度而酸胀不堪,可牙根却仍是一点儿都不敢松开。

即是行家法,就从来没有闷声不响抗打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