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朝在电话里的声音并无异常,“嗯,刚到家。”
可男人的话里确实渗满了凉意,“你老师今天在A市开会,你不知道?”
电话那头的沉默仿佛就是最好的回答,景朝沉重的呼吸声顺着听筒传入男人的耳蜗,瞬时点燃了景至心里窜起的隐火。
“是小朝的错”
连日来压在心底的疑虑再也掩藏不住,“你这次回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少年静默。
“书房等我。”景至冷然的话音如冰似霜,“景朝,我要听的不只是解释。”
第301章 【规则】(7)
“老师,海阳区有家很出名的牛肉面,小朝跟老板认识可以不用排队,您肯定会喜欢。”
“一整天被你以特产之名塞了多少东西,你当你老师胃是漏的?”季杭看着少年专注开车的侧颜调侃道。
“那”景朝认真凝起眼神思考,“晚上去东湖的酒吧街可以喝一点点鸡尾酒,小朝不和颜伯伯说。”
季杭想起师兄每次勾着景朝的肩膀威逼利诱着小孩儿叫他“颜叔叔”的情景就忍不住发笑,平日里灵动自如双商极高的少年看到师兄就像个木头似的,羞红了脸死活不松口。
然而现如今隔天早上明明还要开会,可这小子,“你真当我是来旅游的了。”
少年难得有些羞赧,“是小朝招待不周,还请老师见谅。”他认真地扶着方向盘打了个弯,见季杭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只好提议,“要不,带老师去景江医疗参观”
感觉到身侧男人突然睁开的双眸,这一脚刹车踩的有些急了,连忙解释,“不不,老师别误会,小朝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觉得公司的集团医院比B大附医好,也没有要显摆权势的意思,老师”
“明天是季度总结?你会议资料都看了?”季杭语气有些冷。每个季度末尾的一天,是景江雷打不动的季度会议。
“嗯?”少年眉尾一抽,尴尬应答,“还没看完。”
“那今晚是又不准备睡了?”季杭没好气地冷道:“回酒店,干你该干的事!”
那还是季杭第一次来A市参加学术会议,明明都已经是三年多之前的事了,这些细小琐碎的片段,景朝却仍旧觉得如昨日发生一般历历在目。
他提前做完了很多工作,也将可以滞后的事项往后延期,在父亲那里郑重地请了假,几乎全程陪同着季杭,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呆了两天时间。那之后每每季杭来A市或者周边出差,虽不如头一次那般隆重,景朝也都会尽量抽出时间来尽地主之谊这并非出自于庄重严谨的教养礼仪,或基于腐朽大家族的繁文缛节,而仅仅是一个孩子,带着些孩子气的认知老师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到,作为从未在物质利益或资源权利上缺乏过什么的景家长子,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无以回报。
可是
正对着的白墙是许久未见的陌生,通明的书房依旧透着严正肃穆的气息。冰凉的眼皮微微阖起,心底泛起圈圈涟漪,脑海中温暖柔和的画面渐渐被那日在办公室同季杭剑拔弩张的场景替换交错。
房室间隔上仿佛漏了一个洞,高速流动的血液没有了方向,滞留积压在胸口,堵得他沉沉透不过气。
“哐!”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强势霸然的力道向里推开,少年面壁而立,也仍旧能果断否定这并非来自于小公主风风火火不修边幅的破门,因为那势如破竹的滚滚怒意,已然同他周身冰凉的空气擦出了鲜明火花。
“景朝。”清明却低沉的嗓音钻入少年铺满绒毛的耳道,带着沉沉的寒意,“我还曾真以为,你长大了。”
平稳的心电曲线,像是卡车碾过颠簸时“咯噔”狠狠一沉又反跳而起,心肌宛如被电击过似的一番抽搐,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下来,悬在胸口的气息胡乱碰撞也找不到出口。
辜负父亲的期望,向来比那随时都可能落下的捶楚,更令人揪心难忍。
“现在看来,十六岁时同你说把家法收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藤条敲在桌沿发出清冷的脆响,少年这几日并不算显著却依旧逃不过男人眼睛的反常举动全都串联起来,便不难推测出事情的根源,“自己说!”
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顶风冒雨的晨跑时,冷水冲过头顶后的清醒下,景朝曾在过去的几天里无数次回忆过事情的起因经过吴临做的对吗?肯定不对。老师知道吴临做错了吗?当然知道。在办公室里那句半挑衅半委屈的质问,真的是自己的本意吗?绝对不是啊!
跟在季杭身边少说也有四年,他见过季杭因组里医生没给患者用上最经济的治疗方案而厉声呵责,也知道老师很多次为特困的患者家庭趁着午休那十几分钟同医保局周旋,而更多的是,因自己不是医学生的缘故,好多程序规章上的事,都要老师一步一回头地教,那便向来都是,不回避,不扭捏,没有捷径,一贯的坦然竭诚。
小到病历医嘱手术记录,大至死亡病例分析报告和法律文书,这些被年轻临床医生认定为是限制了他们发挥增加了无限负担的枷锁,季杭却教会他用最积极正面的态度去面对。身体力行,言传身教,严谨和规范都是刻到骨子里的。
景朝大体能猜到,老师定是也经历过一些辛酸和无奈,才让那颗明明倔强桀骜的灵魂,有了今日对规则的尊重和敬畏。而掩藏在这份尊重和敬畏之下的,是景朝无数次清晰地透过季杭冰冷严肃外表,直接触碰到的,那颗纯粹朴实地为患者争取最大利益的心他的老师,明明有着最最不容歪曲的原则性和道德观,明明有着泾渭分明的行事根本,那到底是为什么,自己会抛出这样的质疑,又会因为老师的几句训斥,委屈得一发不可收拾,甩手离去?
“你真是被你老师惯坏了。”
景至的结论下得恰到好处,不着痕迹地掐灭了少年的思绪。片刻沉默后再开口,语气里俨然把持不住常年的情绪克制,他对儿子的期望毕竟甚高,浓厚的失望和不满顺着每个音节往外渗出,“过来。”
依言站到父亲面前,两条腿却定定扎在两米开外,再也抬不起步子来,“爸”
“道歉了吗?”
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在隐隐发酸,景朝死死咬上嘴唇,可他只能摇头。
“景朝。”男人非常平静地唤,沉甸甸的目光直视少年惨白的脸颊,“我总想着,你长大了,自己的事情,总能处理好的。”
清冷的话音顿了顿,定定看着那颗不住垂落的脑袋,“回家五天,不主动道歉,不认真反省,你这是在等着你老师来哄你?”
尖锐的字眼刺得景朝口鼻发涩,他立得笔直如松,宽广的肩背像是能载千金,可又隐隐觉得,不过站了两小时的腿骨,好像在父亲淡然的问话声下,被硫酸浸蚀般似的无力发软,“爸。”
一个字噎在喉头,再没有下文。
“是,还是不是?”如冰似霜的一字一顿,俨然削去了大半耐心。
“是我的错。”景朝沉默半响再开口,竟吱唔得有些看不起自己,“只是,小朝还没想好,到底为什么”
“你太让我失望了。”
淡淡,却沉沉的语气,每个字,都如锋利冰刀穿过被柔婉月光浸润的白色薄纱,直抵少年心尖的最后一分侥幸。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二氧化碳的潴留让大脑变得浑浑噩噩。
景朝怕,他大概是从小就害怕从父亲的眼神中,捕捉到任何一丝失望的痕迹,所以,总是逼自己做到要求之上,哪怕以长子的身份面对足够被归为严苛的要求,他也向来做的足够优秀。
纵然是那么多年对小夕屡次的纵容和扛错,纵然是十六岁时叛逆期高峰同父亲的对峙挑衅,纵然是那些个被苛责到恨不得将自己脑袋挖出来重铸的夜晚,也不曾,从未真正听父亲亲口说出过这两个字。
景至没有再多给一个眼神,拿出手机准备翻开通讯录的,却在看到讯息记录那片刻,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那是季杭两小时前发来的信息,附上一张整齐叠放着公司文件的照片:小朝这次回去有些匆忙。景总看有什么急需的文件吗,我可以快递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