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好似落难的公主从天而降的救援绳索,女孩儿一点没犹豫地紧紧抓住,一抽一抽地哽咽着,软糯的声音直直钻进少年心底许久不见暖阳的缝隙里,“哥哥,大哥”
方舟默然扫了眼一旁端立的少年,生生将他即将要破口的安慰话掐断在嘴边,继而冷着脸看向女孩儿,“叫大哥叫大伯都没用。妈妈让你上楼洗澡要喊几遍?一发脾气就乱扔东西的毛病跟你讲过多少次?”
“爸爸我,铄儿,不会了”小公主连声啜泣,话都说不完整了,“爸爸,不,不打”
“自己伸手三下。”方舟冷着嗓子,“要我拽着你的,六下。”
在这个家中若要论道一番对景铄儿的宠溺程度,面对小公主毫无原则不知底线的景至大家长暂且不谈,景朝竟也完美继承了父亲对于女孩儿这种生物的“抵抗力完全丧失”。自景铄儿知事后,方舟对景朝这个自小乖巧到让人没脾气的大侄子在宠溺妹妹的事上呈现出空前的不满,况且,无论是好声长谈的讲道理还是声色俱厉的呵斥威胁,景朝心里那残存的一丁点“女孩儿也要讲规矩”的理智,也每每都会在景至的教唆和怂恿下,被掩埋的一干二净。如此想来,景朝大概还没有因为其他任何事情,挨过小叔那么多训。
看着小公主在自己眼跟前挨打,心里就是再藏着事儿也无法岿然不动,可是,一声饱含求饶意味的“小叔”才堪堪卡住在喉咙口,便被景臻严肃的问话声生生打断,“吃过饭了吗,小朝。”
“吃了。”少年转过四十五度角对着景臻恭恭敬敬地点头回答,刚要再迎上小公主那紧紧追随着他的视线时,二叔清淡而不容商榷的语气确确实实是下了逐客令。
“那去泡壶铁观音来吧。”
待少年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小公主已经上楼了。原本散落在沙发边上的玩具被收拾整齐放回她自己的游戏室里,动画片切换到了晚间新闻的频道,沙发上景臻和方舟的动作,却好像根本不曾变过。
放下茶盘,却是将第一杯端给了小叔。
方舟并不怎么领情,愣是晾着小朝端举得笔直的胳膊没有伸手去接,抬头便是怒然冷喝,“是不是只有小夕是你弟弟,铄儿就不是你妹妹了?做哥哥的,有你这么宠孩子的?!”
预想到会挨骂的景朝并不怎么意外,将茶杯放下起身站直,瞅了眼安静喝茶的景臻才向小叔展开几分笑容,“烁儿还小,小朝这么点大的时候挨父亲的罚,小叔不也都很心疼的。”
岂止是心疼,堵上自己的身心健全也还要顶着枪口冲撞大哥。
方舟气冲冲瞪了一眼口才越来越好的景朝,竟有些无力反驳,只是暗自后悔当初那些向着景至吼出去的维护话语,看来如今都要被这臭小子尽数还给自己了。青瓷茶盏里香醇甘甜的铁观音一下倒入口中,险些烫到了舌头。
侧手坐的景臻将茶杯重新放回茶几上,蹙着眉看向俯身添茶的景朝,少年弯腰的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谦卑又不失风雅傲然,安慰起小叔的模样带着少有的孩子气。
可是,又有什么,不太一样。
景臻沉静的目光缓缓扫过,淡淡的重复竟让人有些不禁颤栗,“再问一遍,吃饭了吗?”
这次,少年是不敢再落座了。规规矩矩地站好,勉强勾起一丝笑意,“中午剩下的水果,晚上吃了点。”
方舟抬眸冷冷刮了他一眼,同刚才带着半分调侃的语气截然不同,纯粹而严厉的训斥,“还有没有轻重了?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就养成这么些坏习惯,没人能管得住你了是不是!”
坏习惯吗?没人能管吗?大概真的是吧
看见自己儿子挑食都要板下脸来训几句的季杭,在餐食方面给了少年从出生以来最大限度的宽容和娇纵。
依稀能回忆起儿时因为繁腐餐桌礼仪而挨戒尺的景朝,是全然不觉得自己有挑食这种低级毛病的。只不过,敏锐如季杭,还是在少年放下戒备后的不久便注意到:他不喜欢猪肉,偏爱鱼虾,太浓的姜味会令少年蹙眉。
景朝有点忘了上一次在老师家餐桌上看到任何与猪肉有关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但他却记得某次留宿的早晨起床后看见,老师身着单薄的家居服跪在冰箱冷冻层前挑早点,一袋又一袋拿起再放下,仔仔细细地详读着配料表里是否含猪肉猪油。包饺子必须要用到姜末,便一定是要季杭亲自改刀,橡皮大小的一块姜都要花上二十来分钟处理,细腻成泥。食堂偶尔有鲜虾西芹,季杭总是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坐在他对面一颗一颗给他夹到盘子里,这么简单而不经意的举动,每每都能染红少年的鼻翼。为避免他被医院周边的垃圾食品蛊惑,掐着时间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去食堂,若是预知了哪一天自己时间排得紧没法盯着人吃饭,便早起替他做好当天的午餐,查房前就把还带着温热的餐盒塞到人手里
他甚至都能想象,老师若是知道他晚餐只吃了几瓣橙子,定会拎着他的耳朵狠骂:说过多少次了,一定要打在身上才长记性是不是?!回家!
狠狠的威胁教训,却是真的很少同他动手。
“咚咚。”指关节敲在沙发扶手上的声音拉回少年的思绪,“你小叔跟你说话,不用回?”
少年赶忙向方舟微微躬身,“对不起,小叔,小朝一会再去吃点。”
景朝有些羞于自己的延迟反应和过度思忆,他明明知道家人对他的关心和呵护并不少于任何一个人,只不过,在这个家里,他从很早之前,就被以一个大人的身份来要求。作息餐食,很多时候都是景夕从他这里领板子的因由,他便也会在弟弟面前刻意收敛形成榜样。
可在季杭这里,他大概,是被当作比弟弟更小的孩子一样对待了吧。
“回来那天倒没觉得你瘦了,这几天在家脸又小了一圈。”景臻看了眼笔直而立的少年,冲一旁的沙发位那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语气轻松随意,却让人不能真的确定带了多少玩笑的成分,“几号回去?回学校被你老师看到,又该以为家里怎么虐待你了。”
景朝本情绪不佳,可听了这句话却不由心下一暖,在季杭知道他工作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便不愿再给他布置任何形式的作业,奈何不甘心的少年每次都是以季杭班里作业量的三四倍上交,狠骂过也不见妥协。上游干预失效,只好帮着小朝下游应对,多少次自己拿着研究所的项目筹划去问老师一个问题,第二天便收到了季杭一份完整的课题报告,又有多多少少次,听到老师故作严肃的那句“下不为例”,在心里失笑了出来。
“小朝也还没想好几号回去。”景朝轻抿薄唇,“不过,老师不会的。”
方舟同景臻对视了一眼,继而看向少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在不知不觉中,口气同两个哥哥愈发接近了,“季主任虽然脾气不怎么好性格也有些执傲,但是医德医术都有很值得后辈学习的地方,平时说你几句你听着便是。”
“老师很好!”沙发上的景朝听闻这话后,像是被激动了某个开关似的猛然抬头,拧起双眉语气一点遮拦都没有,“医德医术自是无人能及,对下级医生,同事和护士老师,也都是极其尊重的。”
这样义正词严的少年,大概是真的忘了,不多日前那个在办公室里出声质疑季杭的自己,是如何用最疏冷又凉薄的语言,把老师逼到甩手离去的。话音刚落,眼底便是一片失神。
景臻的脸色有些阴沉,淡淡冲着明显反应过激的景朝扫过去,才要开口,“铃铃铃”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骤然聚集起的低压。
少年僵着胳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垂着眸子不敢去看神情冰冷的二叔,接到耳边便低声换人,“爸。”
景朝平淡地向电话里对答,“嗯,刚到家。”
恒温的室内并没能隔绝起初冬的凉意,景朝本就不怎么自然的神情如霜雪般惨白寒凉,握着手机的右手死死贴着耳边却仍旧掩盖不住地颤抖,麻木僵硬的身躯挨着沙发堪堪站了起来,自是没能如平日里那般气宇轩昂。
没有成熟果敢的责任担当,也不是规矩严正的认罚告歉,仅仅是一个孩子充满了羞愧和内疚自述,一字一顿,“是小朝的错”
开盘仪式放在河滨中心的二楼报告厅内,这种晚宴形式的仪式少不了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儿子这几日的状态有些微妙,整个人无时无刻不在高强度运转着,景至自是不愿意景朝再同行应酬。
几年前面对正值青春期的小朝,还需要用敏感的触觉和共情力感知儿子的情绪变化,如今,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和见解,同样有处理问题的手段。有些事情,小朝不愿意说,自己也不必多问,就像他曾经要求儿子无条件信任自己一样,作为父亲的景至,也到了需要交付信任的时候。
河滨中心是年前刚刚落成在A市金融产业区的新地标,景江虽然也参与投资,景至倒还是建成后第一次来这里参会,作为酒店商务展馆购物中心一体化的建筑,其构造极其现代新颖,出门上了个厕所,竟是有些迷路了。
这一迷路,便走到了另一间会议厅,幸好门内就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桌椅,景至问过路便要离开,可目光擦过投影屏幕上的横幅,却是直愣愣怔在那里,突然迈不开步子了。
推着小车的工作人员被景至突然冷下来的脸色吓得一窒,活跃在喉间的嫌弃话没能说出来,只是道,“先生,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景至回过神,指向印着“第九届中华医师协会全国伽玛刀临床应用研讨会”的横幅,眼神怔怔盯着主讲人那一栏里的名字,问向工作人员,“这个会议,是今天?”
景至虽然这么问了,可心里却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不是今天吧,可能是明天?小朝如此敬重他老师,怎么可能不提前准备招待?今天回家小朝就该向自己请假了,明晚的应酬可以推,是不是要安排自己同老师吃个便饭?
可是
“是啊,原计划是下午三点结束的。”工作人员将折椅一把把叠起,颇有抱怨之意,“可那个叫季什么的医生,年纪轻轻竟那么火爆,提问环节愣是拖了有两个小时,直到要赶飞机快来不及了才离开,害得我们也要加班加点留下打扫”
景至停步在走廊的尽头,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