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理干净回来的时候,景至已经从车里拿出了文件在大厅的木板凳上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田姨回自己诊室接病人去了,少年独自站到父亲的身边,不知为什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完了一页,才幽幽从手里抬起目光,昏暗的室内光线让景至眼睛有些疲劳了,他淡淡道,“说说看吧。”
少年低头抿着唇,他有些明白景至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了,可是,思绪太乱,情绪太多,刚刚任凭冰凉的山水砸在自己手上,直到两只手手指开始渐渐没了知觉,也还是组织不起足够顺畅的语言。
景至揉了揉酸胀的眼角,没有责怪儿子的沉默,“凭自己的能力和知识,挽回一条生命的成就感,是不是很高涨?”
景朝轻咬了一下嘴唇,他真的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觉得的,当他看到小叔在急诊现场指挥抢救,看到他下手术时汗流浃背却满脸洋溢着幸福,看到那一个个曾经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的身躯再次鲜活站在跟前时。
可是,今天当他亲手将在眼门前流逝的生命又强拉回来,他的心情,却是极其复杂的。
雀跃,快意,庆幸,又不单单是这些。因为他知道,哪怕是自己不在场,病人也不会有生命危险,站里的其他医生赶到也很快就能处理,可是,若是这个医疗站不存在,不及时止血就送一小时车程外的县医院,他会死。
“我”景朝没敢继续装哑巴,却俨然只能说一句大实话,“我不知道。”
男人将手里的文件合起放在一边,抬头看向自己儿子倔强克制的侧脸。他很明白,他的小朝才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需要一只手在身后推他一把。
于是,难得地耐心道,“想做一件事,总是有个初衷的。不论现在的医疗系统有着多么大的问题,爸一直相信,每一位医生心底都藏着一颗非常诚挚热烈而切实由衷的爱心。所以,你能有这么一个梦想,爸从始至终都觉得很欣慰,自己的孩子,十多岁便能翻云覆雨似的操控半个城市的经济命脉,却仍旧是个心怀大爱的孩子。”
“爸”
景朝是震惊的,这是他从未从父亲口中听过的话,向来觉得景至是反对并且反感自己学医的。可是
可是若是真的反感,父亲大概也不会纵容自己从小跟在小叔身后接触医学知识了,到底还是自己狭隘揣度了父亲的想法。
然而,少年同样知道,景至的世界是判若鸿沟,而泾渭分明的。不反感并不代表
“你的初衷是好的,但这并不是我能够赞同的理由,同样不能成为你放下自己肩上责任的理由。目的的正当性,并不能为实现这一目的所付出的任何代价提供充分辩护。”景至说的很慢,但是语气很沉,平和却又肃然,“这点,能明白吗?”
景朝咬着下唇,讷讷点了两下头。
男人少有的,没有纠正少年用肢体语言替代语言的行为,呼吸停顿了几秒,才抑制住自己在儿子面前叹气的冲动。
“但是小朝,”夹杂在窗外淅沥的雨声下的声音,湿漉漉沉甸甸的,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一字一顿,“有时候,坚持和放弃,并不是背道而驰的两件事。”
景朝是知道的。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自己父亲和两个叔叔用汗水铸建起来的地方,他很清楚这样一家医疗站为当地居民带来了多少福祉,他更清楚,这只是景江利用自我资源在这个世界上埋下众多的改变中太小太小的一个点。
胸腔里的血液登时汹涌往脑门上涌去,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觉得心潮澎湃,垂落在身侧的手掌不自觉握起拳头来,小臂上的血管血脉喷张着
“啪!”却被景至清脆的一巴掌打在他紧绷的手臂上。
“顶嘴还不够,这是准备打架呢?”景至眼刀刮了他一眼,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声念了句,“没有。”
景至眉峰微微拧着,看着已是节节溃败的儿子有些不忍,“你很早就知道,想做的事和该做的事,是不同的了。爸也看得到,你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是,很多时候,等你真正把该做的事情顾及周全后,你可能会发现,你想做的事情,也变得跟从前不同了。”
磅礴的大雨灌冲着整个山间,仿佛顷刻间便洗去男人几十年间的沉泥。
“因为,你的能力在一步步磨练中愈发强大,你的眼界在行进中已经变的更加宽阔,你对自身的价值,有了越来越清晰的了解。你不用觉得失落,这些不仅仅是你的责任,更是使命。”
第242章 番外 为父为子(161)
从医疗站出来已经是傍晚了,景至推辞了很久才没有应下田姨留吃饭的请求,原本陌生而未曾修缮的山路就不好开,又是雨天路滑临近,便成了十分有利的借口。
然而开出一段路后景朝才知道,这真的不是借口,雨中的下山路比上山路更难控制速度,夜里视线不清又没有路灯,再加上正逢山内气候多变,这时的他是再累也睡不着了。
景至车技不差,但如此纯天然的山路还是很少开,遇到这种情况更是万分小心,打着双闪开着雾灯,任由本地的车怎么在他后边不耐地摁喇叭,也还是维持着三十码的平均速度,一点都不遛神。
副驾上的景朝更是不敢叫景至分心,全程几乎没什么话得同父亲一样全神贯注地目视前方。少年的观察力甚是敏锐,车子行驶在低谷的山路上不久,景朝便怀着疑心微微开了点车窗,朝着那窗缝深吸了一口气。
“爸”少年犹豫着,“空气里的悬浮物好像有点多。”
景至还是目不转睛,雨刮片在玻璃上滑出“刷刷”的摩擦声,两束车灯照出的光线下,飞沙和雨水交杂着飞舞,他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认同,眉头却不禁蹙了起来。
少年看着父亲沉沉的目光到底还是没出声,手心不知何时却湿了一片,车速被放得更加慢了,空气里的泥腥味顺着窗缝挤进车厢,掀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山路多弯道,视线又不够明朗,看不清前车的情况,提心吊胆又过了几个弯,前方同行的道路上突然就排满了车。
景至的车速不快,提前刹车也是稳稳当当停在了前车后方五六米的距离,父子俩疑惑地往前探了探脑袋,视线所及满是亮着的红色刹车尾灯,一直绵延不绝到下一个弯道处,旁边的逆行车道倒是不见任何车辆的踪影。
景至皱起了眉,眼神还看着窗外的天色,却是对身侧的儿子发问,“我们一路碰到几辆逆行交汇的车?”
少年仔细回想,而后眼神也跟着严峻起来,“没记错的话,一辆都没有。”
来的路上碰到反向交汇的车辆数都数不过,回去的时候纵是临近傍晚,也不该一辆都没有。
景朝的心慢慢抽紧,他扭过头看向父亲,余光里是车外头的空气中愈发浓重的飞砾,可夜色下景至的脸庞格外沉静,只这一眼,好像就将少年不安的情绪安抚了下来。
像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注视,景至也转过头去,看惯了儿子整天不苟言笑又严肃持重装大人的样子,此刻看见他神里少有的慌乱,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怕什么,有爸在呢。”
景朝脸一红,似是并不习惯这样的父亲,低下头去看自己攥紧的手指,嘴硬道,“我才不怕”
“咚!”
重重的一记钝响,仿佛地动天摇似的叫少年下意识缩起身子,几乎是同时,那副宽厚有力的臂膀便越过座椅间隙,将他紧紧环抱起来,裹住了他狂跳不止的心脏。
景朝的脑袋被死死压在男人的胸口,空气里弥散的泥腥味马上被父亲熟悉的气息所淹没,待稍稍平静下来后不由想要抬头看看周围却始终被牢牢卡住,这使他的听觉变得分外敏感,马上就捕捉到了连续却不同音色和音量的坠地声。
“咚!”“哒!”“砰!”
不同音色代表着坠落的重物不同,不同音量代表坠地的远近不一,空气中的飞沙,连日的降雨,不寻常的堵车,少年清醒地转动着头脑,突然,“爸!是山体滑坡”
景至抱着少年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一贯沉着冷静的声音此时也没有任何其他情绪,熟悉得在景朝耳边响起,“手护着头,别动。”
说完,男人敏捷地一边透过挡风玻璃观察着周围,一边松开自己的安全带将略带厚度的风衣脱下拿在手里,“唰”地打开车门跨了出去,将车厢内儿子撕裂般的一声叫唤隔绝在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