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见不得景臻这般带着疏离的笑容和话语,伸手顺势将景臻的手摁在自己脸上,大口喘着气却一定要将声音稳住,“出手术室看见您站那儿的那一瞬间,当时就想,您如果要在医院对我动家法的话,那天清创室当班的刚好是我的得意弟子。我没有想过要逃,甚至根本不介意别人知道自己挨打,因为我知道,是我伤了您的心。”
“你不知道。”景臻抽了手,偏过头蹙眉何止是伤心。
“哥,您也不知道。”方舟毫不犹豫地将坚定的目光甩在景臻脸上,眼底的火星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到底的深邃,他轻轻摇了摇头,“您不知道,当我转头看到黑压压的枪口的时候,我脑海里闪过的,是我第一次到景家的那天,哥勾着我的肩膀缓解气氛的样子,是我一声一声喊你景老师的时候,你眼底刻意压制的失落和伪装起来的不在乎。我想到了哥挥着戒尺严肃顶真的模样,想到了您嘲笑我不禁打却满眸子心疼的神情,想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发完言后您在全校面前揉着我的头把我介绍给大家的样子。我背对枪眼,为了掩饰慌张俯下身听肺音,入耳的却都是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恨恨地叫我方小舟的声音。这十年来,我最亲近的人是您,最依赖的人是您,甚至连妈的笑容都淡得看不太清了,唯独您开颜而笑或者蹙眉凝思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刻在我每一个脑细胞上面那样清晰。我害怕,而且,很害怕。可是,那一刻,我不仅仅是一个守着道德底线的医生,还是”方舟低头抿着唇,又抬头,眼里像是带着光芒,“我虽然不姓景,但我要所有人知道,我是景至和景臻的弟弟,我配得上这个姓氏。”
方舟停顿了,他看到景臻的眼眶里的氤氲,“哥,我做错事了,能坦然地认打认罚,也不介意低声下气恳求原谅,更学会了在我能力范围内承担责任。我现在站在这里说这些,就是要告诉您,您的方小舟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在您要一把将我推开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放不下骄傲而撒气夺门而出。但这都不代表,我不会难过。”
不知道是说得太激动还是确实体力不支,方舟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两条腿虚虚地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胸口一起一伏地为脆弱不堪的心脏输送着氧气。
景臻已经无法再逼着自己将目光停留在这个纤薄脆弱的身子上,他的心像是被人捏在手里好好蹂躏了一番似得,感觉不到痛,却知道已经纷纷碎碎了。眼前的人,不管是十五岁,还是二十五岁,都能轻易将他自以为经过洗练而内敛稳笃的心态,搅出波涛汹涌来。
景臻没有办法骗自己,从方舟一身疲惫地从手术室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想要冲上去抱住他,狠狠把他摁在自己胸口,来填补那一刻的害怕与绝望。这几天他顶着青紫的膝盖,拖着僵麻的双腿,一个人跪在景至书房里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强掩心疼这麽多年做个训诫者,方舟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全盘否定了他十年来的教诫,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护他周全的能力。
今天他看着眼前的方舟,景臻才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
教育的成果,本就不是能用尺子刻度衡量出来的。方舟已经学会了在挫折与失败中,培养正向的能量,在无法预测的意外与惊喜中,了知人生的无常和喜乐,在凌乱琐碎平淡世俗的生活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思想观点和价值体系。
对于方舟,景臻很满意。
景臻伸手拨了一下他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小心翼翼,“还要哥抱吗?”
第174章 番外 定风波(7)
景臻伸手拨了一下他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小心翼翼,“还要哥抱吗?”
方舟猛地张开臂膀将景臻紧紧锁在自己的环抱里,比刚才那个带着几分谨慎和试探的拥抱更加突然激烈和坚定,就好像要把人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似得。方舟背后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像是被重新打过了一遍似得疼,可是他还是丝毫不减轻双臂的力道。
景臻看着方舟把头埋在自己的肩膀上,不出一会就觉得肩膀上湿了一块,也不敢拍他后背,只是捋了捋他的头发安慰。
抱了整整有三分多钟,方舟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带着几分意味赌气的意味,“明明这次是你要抱我的,我又没忍住。”
方舟虽然一向骄傲,但是从不喜欢在任何关系中处于被动。他当然不是真的介意,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彼此之间的坦诚和信任,比面子重要的多。
景臻笑,一脸无奈,“真是稍微对你好一点,就急着撒娇。”
从前说方舟撒娇,他还不乐意,总是生气自己明明是那么典型的男子汉性格,被说得像个女孩似的。可现在方舟却甚为坦然,因为其实有个人能让自己不用那么坚强,不用那么勇敢,不用什么事都靠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哥刚刚说的,是气话吧?”方舟认真地抬起眼睑。
“不是。我真的跟大哥提了。”景臻回应的声音更认真。
“那大哥说什么?”方舟睁大眼睛。
景臻面部肌肉尴尬地一抽,“没说什么,就让我多加个垫子再跪。”
方舟突然就有些不满似得抿了抿嘴,“那就是你用来气我的。”
“什么?”景臻疑惑。
方舟偏过头,“这乱七八糟的推卸责任的建议,大哥都根本没同意,您就在我面前说,不是存心来气我试探我的吗?”
景臻微微张了张嘴,眼珠一转,突然就俯下身子捂着膝盖,面色痛苦,“嘶好痛啊,站不住了。”
方舟紧张地上前扶人,“哥,哥你怎么了?快坐下,真是瞎闹,怎么能这么跪呢!”
景臻突然直起身子来抬头瞪人,脸色不再扭曲,“有空在这跟我闹,还不快给我上药,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同意你学医,一定是我提早更年期了,救病人的时候自己都不要命了,你哥我快要残疾了还跟这儿义正言辞质问”
“好了,”方舟语气中竟是有种哄人的无奈,“哥快去坐着吧,我回房拿药箱。”
等到方舟拿了药箱回到书房的时候,景臻已经在书房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了,可是房间里又多了两人。
小辈在的时候,方舟总是格外规矩,更不用说,当景朝端端正正托着藤条的时候。
“大哥,二哥。”方舟微微颔首,明明是来上药的,却不去沙发上坐着的景臻那边,而是同景朝并排站着,冲着景至。
景朝朝着方舟的方向微微转了半个身子,三十度鞠躬,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懦,“小叔。”
景至皱眉,“你来干嘛的?”
方舟腹诽,明知故问,却还是答道,“我,找二哥有些事要做。”
景至嫌弃地挥手,“那跑来我这儿干嘛,是嫌你们书房不够大吗?”
要不是不愿意景臻托着残了的似得的双腿多走路,方舟才不愿意留在这里上药,又不自在又要被景至嘲笑的。可是现在着情形,方舟是走不掉了。
“我其实,也有事找大哥谈。”方舟嘻嘻笑着。
景至两手肘撑在书桌上,“哦,说吧。”
方舟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景朝微微颤抖的手,“哥还是先忙吧,我等您。”
景至笑,“不忙。”说罢对着景朝抬了抬下巴,“我没功夫跟你耗,去你二叔那里领十下藤条,回去抄一遍颜氏家训。”
“哥!”还没等景朝反应,坐在沙发上的景臻就叫了出来。
景至挑眉,“方舟交给我,小朝交给你。怎么,嫌不公平?”
景臻站了起来,咬着唇犹豫,想认错道歉说自己糊涂的,实在碍于景朝还在这里,只是开口,“哥,是我没想清楚。”
“你没想清楚我替你想清楚了。”景至说完就冲着景朝道,“去,打完了早点睡。”
景朝虽然有些错愕,毕竟即使二叔有时候布置的功课自己完成的不够好,也有过挨两下板子的经历,但父亲还从来没有把自己发配给二叔打过的时候,可是到底不敢质疑,就要转身,却是被身边的方舟一下勾住了肩膀,将整个人拢在身边,绕过他的脖子捏了捏小孩的脸。
好整无暇,“大哥,什么事呀。”
景至也不生气,方舟不求情他倒会意外,“你自己问他。”
方舟无奈,蹲下身子两只手扶着景朝的肩,直勾勾看向小孩清澈明亮却带着几分惶恐无措的眸子,声音带着温柔的试探,“小朝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