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忙去令年房里翻了一遍,果然她的项链首饰、金表汇票这些值钱的物事都原封不动地放着,连冬天的衣裳都没有多带几件。她慢慢坐在沙发里,半晌,才摇头道:“准是躲去哪个女朋友家里了。”康年还要打电报去香港问慎年,于太太不准他去,骂道:“最近城外和江上炮火一声声的,轮船都不敢靠岸了,他在香港我还放心点,你又把他召回来干什么?”于太太这会心里五味杂陈,更添烦躁,出口都是怨气,“两手空空的,能去哪里?放心吧,她吃不了那个苦!”
康年便派亲信去南京,往轮船局、铁路局、电报局等各衙门的来往记录里搜查,不巧朝廷正调兵谴将,往湖北平叛,长江沿线尽是炮轰雷鸣,花了十来天功夫,也一无所获,这时已经进十一月了,大清朝的南北各省,都迎来了初冬的白霜。
令年也不是身无分文,她给报社翻译外国小人书,赚了几十块钱,在临行的前一天,特意支开阿玉,去领了回来。这几十块钱很经花,但她辗转从轮船换火车,再换马车,最后因为湖北战事,又多绕了七八天的道,这次不需要装穷,她进云南时,的确已经两手空空,和难民无异了。
在福鼎酒店等杨金奎时,令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了在南京夏天公演时的衣裙杨金奎喜欢,那时在舞台下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好酒店里有暖水汀,并不怕冷。她对着镜子慢慢梳头发时,杨金奎连个招呼也不打,“哐”一声就撞开门进来了。
令年不慌不忙地,说:“督军,好久不见呀。”
她在路上看了报纸,云南新军已经宣布独立,和大清朝决裂了。而杨金奎也夹杂在一众大小兵头之中,以杨廷襄之名,登报给自己封了个督军。
这杨廷襄穿着笔挺的军装,长靴一蹬,背着手将令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心里有底了这上海的于小姐虚张声势,实际上已经拮据得快要讨饭了!他乜她一眼,翘着腿往沙发里一坐,说:“三小姐,你这又是来的哪一套?”
他俩是故人,令年觉得还是杨金奎这个名字配他。她没跟他客气,开口就说:“杨金奎,你要老婆不要?”
杨廷襄撇嘴,大大咧咧地说:“要啊,你给我当老婆?”听令年满口说一声好,他一双眼睛立时瞪得比铜铃还大,然后警惕地往门外一瞟,说:“你家二公子不会就在外头,等着给我来个仙人跳吧?”
令年道:“他送他岳母一家去广州了,你没听说?”
杨廷襄嗤的笑了一声,“我怎么听说,他丈人和舅子被朝廷问罪,他是送邝家的男女老少往西洋逃难去了?”
如今朝廷危如累卵,邝家人的去向其实也没人放在心上了,令年没有否认,说:“督军人在云南,消息竟然也这么灵通。”
杨廷襄见她实在不像使诈,他好一番费解,“你真看上我啦?”
令年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其实我在上海时,就看中你了。”
“你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杨金奎虽然心里乐得要开花,表面还是要杀一杀于小姐的威风的。他眼皮一翻,说:“于家靠山倒了,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以为自己还配得上我吗?”
令年嫣然一笑,抚了抚鬓发,说:“没有钱,还有人呀。至于权……你自己现在权势还不够大吗?”
杨金奎一对精明的眸子藏在睫毛下,将于小姐的祖宗八代、人品相貌又翻来覆去地挑剔了一番,又记起了自己红拂夜奔的那点浪漫情怀,最后哼了一声,算作勉强认可。
第70章
杨廷襄素来不是扭捏的人,既然于小姐要来自投罗网,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当即叫了人来,说要筹办婚礼。他杨某人的身份不同往日了,仪式要务必隆重,宾客要非富即贵,新娘的行头也要尽善尽美,两个侍卫头点个不停,杨廷襄则不时瞟令年一眼,是要瞧瞧,她到底是真心要结婚呢,还是故技重施,跟于慎年里应外合,绑了自己做朝廷要犯?
果然令年听了没多会,就把他打断了,“不用这么繁琐,现在不是时兴文明婚礼吗?明天请人来做个见证,签个婚书,就够了。”
合着于小姐比他还急?杨廷襄在礼仪上还是颇为看重的,忙说:“明天可不行。等于太太和于公子从上海过来,起码得半个月。”
令年道:“不用等他们。”
“不等于公子,婚书谁签?”
令年反问:“我自己不能签吗?”
杨廷襄眉头扬起来了,定定地将令年看了一会,他了然地“哦”一声,“三小姐,你是和于家断绝关系,走投无路了,才来投靠的我?”
令年摇头:“不是的。”
“那就是和情人闹别扭了,要折腾点动静出来给他吃醋。”
“也不是。”
杨廷襄可没那个耐心猜谜底,他腿一收,起身说:“好,你自己情愿,我不管那么多,明天就结婚。不过呢,仪式可以简单,我杨某人结婚,犯不着偷偷摸摸的,”他扬声叫侍卫去备车,“去照相馆,我和于小姐照张合影登报用。”
令年微微一笑,被杨廷襄一双狡黠的眼睛在脸上扫来扫去,多少让她有点心虚。她背过身去,对着镜子佯做整理头发,杨廷襄则想在房里多赖一会,他东看西看,溜溜达达地走过来,到了令年身边,站住了。欣赏了一会两人在镜子里的一对壁影主要还是欣赏自己。杨廷襄掸了掸衣领,又摸了摸下巴,转头道:“三小姐,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到底看上我哪啦?”
令年略一沉吟,说:“杨将军”这还是在上海初遇时的称呼,杨廷襄不禁心头一荡,听见令年说道:“你不用怕我骗你,如果只是为了赌气,我犯不着千里迢迢跑到云南来,上海能嫁的人多得是,只是那些人我都看不上。”她可没半点娇羞,正视着杨廷襄,说:“我看中你出身简单,难得不被家世所囿,不必拘泥守旧,又心胸开阔,品性通达,既不孤高自傲,也不狭隘偏执,以前虽然有过太太呢,但也把他们母子妥善安置了,不算薄情寡义。我上次来云南,本意是要跟你结婚的,可惜你那时一心要在红河甸做土匪,现在你荣升了督军,前程似锦,那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杨廷襄本来盼着令年夸他“长得俊”,不意听到这一席话,他有些意外,“你真这么想的?”
令年说:“是。”
杨廷襄深为震动,连眼神都真挚了,“怪不得你背着于家,自己跑到云南来找我。哦,你是看我在报纸上征婚,怕别人捷足先登?”他想去握令年的手,不巧令年手挪开了,被他把个木梳紧紧攥在手里,“三小姐,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你…
令年却突然把头一扭,叫外头的金波进来:“去你们姨太太那里替我借一盒胭脂来。”
杨廷襄顿觉扫兴,心知令年是故意的,他那点旖旎的心思也霎时烟消云散了,把木梳一撂,他嗤笑了一声,说:“说实话,三小姐,你今天来,真把我吓一跳身无分文地找上门,张嘴就要给男人当老婆。古往今来,除非妓|女,哪家千金小姐能干出这种事?”
杨廷襄脸一拉,令年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随口一答:“不是还有红拂吗?”想到杨廷襄荒腔走板的红拂夜奔,她便想笑,瞥他的眼神里带着揶揄,“李卫公?”
杨廷襄咦一声,先是诧异,继而大声笑道,“想不到啊,三小姐你竟然是我的知音?”
这时金波回来了,为难地说:姨太太那里的胭脂用完了。实情是,杨廷襄三言两语把自己婚事给说定了,外头侍卫们吵着要喝喜酒,给耳尖的姨太太听到了这个噩耗,在房里连哭带闹,一会说要买船票回上海娘家,一会要备车回彝寨,找“大太太”告状,金波来讨胭脂,她不肯给,一怒之下全砸了。
杨廷襄一看金波的脸色,心里就明白了,他没好气地说:“我亲自替三小姐买胭脂去。”离开酒店,在洋行里转了一圈,胡乱买了盒胭脂,又拣了一罐摩尔登糖,揣进口袋里。
好不容易把杨廷襄打发走了,令年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她也算心想事成了,但实在高兴不起来,拿着报纸茫然地翻了一会,全是打仗的消息,上海制造局被攻克了,南京江防营正和新军在城外开战,电缆都被毁坏了,一时半会,和香港也通不了音讯。
后悔吗?如果当初和姓杨的结婚,没有后面那一段……想了很久,金波送来的胭脂也没顾得上用,她被急性子的杨廷襄催促着,乘车到了照相馆。
两人到底并不是很熟,又各怀心事,在镜头面前,互相不怎么搭理,那照相师傅好为难,不敢挑剔杨廷襄,只能不断地提醒令年,“小姐脸上没有笑,脖子也太硬了……别离督军那么远啊。”杨廷襄被他叫得不耐烦,一把拎起令年的胳膊,往自己身边一拽,转过头来冷笑道:“三小姐,这会后悔可晚啦!”
令年不禁打个寒战,说:“我有点冷。”
她旅途奔波,很疲倦,面容也像染了病似的,青白交加身上还穿的在酒店时那一套单薄的夏裙。杨廷襄这才恍然大悟,左右一看,没件合适的衣裳给她换的,他把身上的军装脱下来,还带着股热乎劲,往她身上一抛,然后满不在乎地把衬衫袖子一卷,说:“好,就这样,照吧!”
照相师傅忙拍了一张,说:“再……”
“再什么再?”杨廷襄很不高兴了,眼睛一瞪,就要走人。
在相机咔嚓响的那一瞬间,令年就后悔了不必看,她就知道自己在照片上有多狼狈。当初在溪口拍照片时,她是穿着满身刺绣的袄裙,拿着团扇,珠翠不时划过微红的脸颊,那还只是相亲用的……好歹是结婚照,这也太敷衍了。
她转头去找金波,“给我取胭脂来……”
“你还没拍够?”杨廷襄按捺着脾气,在人前,他还是愿意给自己太太几分面子的,脸色立即又缓和了,“那你自己慢慢拍,我走了,啊?”一只脚已经往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