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令年咦一声,“大哥不是常说,这毕业证没用吗?”

康年道:“时代不同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要读书识字明道理才行。”

令年往身后望了一眼,说:“还好大嫂不在。”

“你大嫂和你不一样我是旧时候的官。”康年顿了顿,等使女把官帽上的红璎理好,他便接过来戴上,对令年笑了笑,说:“不管这天下怎么变,我这个做大哥的,都只会为了你好。”他们兄妹感情甚笃,但这些年康年忙于朝事,也鲜少有机会做剖心之谈。令年沉默了一瞬,康年却伤怀起来,径自摇头,“真是一转眼……我都老了。”

于太太只在旁边想心事,不意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问何妈道:“车怎么还没备好?”

车夫在外头垂着手道:“早好了,小姐这就走吗?”

被于太太这一打岔,康年还没想好的话索性也放弃了,只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令年一句:“长兄如父,我说的话你要好好想想。”

“我知道了,谢谢大哥。”令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康年,转向于太太,乖巧地说:“谢谢妈。”

于太太还心不在焉,令年这样郑重地道谢,她勉强张了嘴:“在南京别乱跑,放假就回来。”

于太太和康年有默契,都绝口不提慎年。令年隔着车窗,目光在母子神色迥异的脸上扫了个来回,见何妈捏着手绢背过身,在悄悄擦眼睛,明知何妈看不见,令年抬起手,对她挥了挥。

阿玉还在为南京之行而兴奋,把手袋里的船票翻来覆去看了,问令年:“小姐,太太说让我一步也不离开你,那我也去学堂吗?不知道那边府里有没有电风扇和暖水汀用?”令年没有搭理她,阿玉又问:“咱们下个月能回来一次吗?我没出过远门,怕我爹妈惦记。”

令年还在琢磨着康年和于太太的心思,被阿玉吵得心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阿玉吓了一跳,讪讪地说:“回不来,发个电报也好呀。不知道南京有没有电报局……”

令年胸有成竹,“下个月?你一准回得来。”

阿玉忙点头,把嘴巴闭了起来。主仆闷坐了一路,快到码头时,车速也慢了下来,成群的挑夫商贩赶着要上船,老妇人在道边卖花,篮子被踢翻了,有人踩过白玉兰,大步走过来拦下车,他打开车门往里看了一眼,是慎年。

阿玉精神一振,“二少爷!”

那老妇人瞅准了慎年,一把将他扯牢,要赔她的花。慎年掏了五块钱给司机,叫他下车去把那老妇人打发走,“剩下的赏你了,你去茶楼喝杯茶。”他上了车,砰的关上门,说:“你还想去安南吗?”

令年看着他的后脑勺,反问道:“去安南干什么?”

慎年说:“想去就能去,但是要等我从香港回来,一个月就够了。”

慎年明天也要启程去香港,昨晚虽然事出意外,但还不至于要改变他的计划。于家人一个比一个能沉得住气。令年说:“你该去的,邝家一家老弱妇孺,都靠你了。”

听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慎年扭头定睛看着她,笑道:“你不是妇孺吗?”

令年说:“我不用靠别人。”

阿玉听着两个人打谜语似的,睁大了眼睛,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盘旋。那老妇人得了赏,十分欢喜,非要把一大提篮的白玉兰都塞给令年。雪白的花球入怀,沁鼻的芬芳在车里飘散。令年微笑道:“ 别的地方怕是没有这个,真可惜。”

“上海也不是什么都好。”女人都喜欢花,慎年看着她渐渐明朗起来的脸色,突然说:“你想结婚,我们可以去国外结婚。安南,日本,美国,都可以。”

阿玉“啊”地惊叫一声,一张脸憋得通红。被她目瞪口呆地盯着,令年无动于衷,“我要先回南京上学。”

慎年重新启动了车子,听见马蹄声雷鸣似的,又踩住刹车,见一队兵勇扬着鞭子横冲过来,把商贩挑夫惊得挤做一堆,令年没看清楚来人,但昨夜才有湖北沦陷的噩耗,这么一早在上海街头耀武扬威的,除了窦筱泉,也不做他想了。两人默默看了一阵窦筱泉远去的身影,令年刚一撇嘴,见慎年在后视镜里端详她的脸色。

见前方行人散了,令年忙催促慎年:“船要晚了。”

慎年看她神色,大概还不知道康年要和窦家联姻的打算。他略微放了心,将车子驶往码头,一边说:“你这张毕业证兴许拿不到手。”

令年心里一跳,狐疑地盯着他。

慎年说:“南京的形势也不好。”

令年不服:“你肄业了,难不成我也要肄业?”

“我只是让你凡事小心。”慎年正色道,“一张文凭,也不见得能让你这个世界上畅通无阻。”

“有人靠文凭嫁人的。”令年开了句玩笑,然后说:“不能所向披靡,能多走一步也是好的。”

车子抵达码头,阿玉迫不及待道:“我去看看船到了没有。”便跳下车跑远了。

慎年在座椅上没有动,看着不远处船帆林立的江面,他抱怨说:“我们这两年好像也没有见过几面,每次不是我送你,就是你送我。”

令年摇头:“长大了,哪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她把松散的花球理了理,放在一旁,说:“其实那几年你不在家,我都习惯了。”

慎年沉默了片刻,说:“我离家的事情,你还不清楚。你知道我和那个人打的什么赌吗?”

令年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赌?”

慎年道:“那时家里想要息事宁人,我闯进巡捕房,威胁说要让他坐一辈子的牢那时我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一时气愤。可是他很有底气,笑着跟我说:他跟我打赌,不过半月,他就能好端端地离开巡捕房。我跟他说:好,我跟你赌,”他顿了顿,说:“我去街上,随便拦住一个巡警,用手表换了他的□□,然后回到巡捕房,一枪把他打死了。不用等半个月,他的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他赌输了。”慎年转过身,看着令年,时隔太久,他提起这事,神色已经非常平淡,甚而有些不屑地将嘴角一扬,“兴许他家势力大,不把人命和法纪放在眼里,或是巡捕房有人收了好处,和他勾结串通,但我要办的事,一定能办到。妈知道,大哥也知道。”

慎年定定看着她,令年不禁凝住了呼吸,他一笑,顿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我说了,你飞得再远,线在我手上呢,”慎年半真半假的,在令年脸颊上捏了一记,“你别不信。”

“疯子。”令年还沉浸在震惊中,不禁嘀咕了一句。待回过神来,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要下车。

慎年把她拽过来。阿玉在车里杵了半晌,他早嫌她碍眼了,难得有片刻的机会,他说:“别急。”令年稍一犹豫,任他吻了一会,最后他放开她,指腹还在她空荡荡的脖颈里摩挲了一下,说:“你的玉牌我找回来了。”

令年一愣,说:“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要了。”

“是你的,”慎年说:“等回来我还给你。”

失而复得的玉牌让令年恍惚了片刻,她说是好,一挪身子,才发现刚才两人拉扯的时候,把座位上的玉兰花球都揉碎了,香气越发烈了。这股晚秋的香气沾满了衣襟和发鬓,等她进了船舱,才悄然散去。

刚到南京,阿玉就因江风凛冽而生了一场病,她接连几天都在课堂上大打喷嚏,十分聒噪,被学监赶回了家,在于府盖被子蒙头睡了几天,到周日时,才爬起来套上棉袄,和轿夫一起去学堂里接小姐回府。

学监见到阿玉就皱眉,说:“于小姐叫你也传染了,前几天就回家养病去了,你怎么还来?”

阿玉觉得不妙,暂且还不敢禀告于老爷夫妇,往斋堂、卫生所各处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通,跑去电话局给康年摇电话,说:三小姐不见了!

康年和于太太一起愕然,于太太拧眉道:“该不会是跑去香港找她二哥了吧?”

阿玉不敢透露令年两人在车上的事,急着辩解:“小姐没有盘缠,她在学堂时,只有一身衣服,一个书袋,里头一块钱都没有,府里的钱匣子也没有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