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令年气得不轻,心里骂了一句混蛋,把军装还给他,飞快地起身走了。

翌日的结婚仪式,是潦草得不能再潦草了。杨廷襄连证婚人也免了,便由金波效劳,两人各自签了婚书,虽然纸上写得情意缠绵,其实面上都懒得再彼此敷衍,因为各自都达到了目的对杨廷襄而言,与其对着新太太的一张冷脸,不如去盘算盘算于家有多少财产,在上海能捞多少好处来得舒心。

因为暂且还未见报,这桩婚事目前还是秘密的,令年难得有了一天的清静。她没再看报纸,被金波陪着,在街上盘桓了一阵。

云南宣布独立之后,英法等国的侨领便撤离了,又值初冬,碧色的火车站没有当初那么忙碌,马帮踩着薄霜,铃铃铃响着,不紧不慢地往河口走。杨金奎把法国领事府暂且充作了自己的行辕,那也是一座西式的红砖小楼。

傍晚的时候,如夫人来给新太太请安了。

当初在红河甸,如夫人搓麻将,看画报,倒是过得逍遥,自从跟着杨督军进了城,她也自持身份,又把在上海做女学生时那副柔声细语、斯文矜持的做派拿出来了。

令年请她坐,喝茶,吃糖,如夫人默默的,不时目光在她脸上一掠。令年一问,她就说了,“太太,我在上海时,常听人家说于家多么多么厉害,上回你去红河甸,我还以为你是假扮的于小姐,不过这回见,又像是真的了。”

这位姨太太说话没什么心机,可见杨廷襄对她还不错。令年奇道:“你不恨我?”

养尊处优的姨太太低头抠着指甲上红艳艳的蔻丹,好一会,才没精打采地说:“老爷都做督军了,肯定得娶个大小姐做正房太太嘛,我本来就是他抢来做小老婆的。再说,恨也没用……”她昨天半真半假的,说要回娘家,心思动了,便忍不住问令年:“太太,你什么时候去上海做回门宴?”

令年还没想好,顿了顿,说:“以后再说吧。”

姨太太央求她,“那你跟老爷说,回上海时要带上我呀,我离家几年了,真想爹娘。”

令年满口答应。姨太太很感激,她俩原本年纪相仿,又是同乡,她一高兴起来,便笑道:“三小姐,耐胆大得野!一个女人,跑得这么老远,还敢给老爷脸色看,”她凑近令年,低声道:“他身上有枪!”

令年签完婚书,便说自己受寒生病了,把杨廷襄赶了出去,两人又闹了个不欢而散,她哼一声,说:“他算什么老爷?野头野脑,土匪一样……”惹得姨太太扑哧一声笑了,令年脸色却淡了。

姨太太察言观色,问:“三小姐,耐也想家末?”

令年说:“我家里有个保母,她就常这么骂人的。”

姨太太道:“三小姐,你家那位二公子才厉害,杨金奎恨死他了,老说:既生瑜,何生亮呀?我问他,周瑜让诸葛亮气死了,你不知道吗?他气得叫我滚回上海现在他如愿以偿跟你结了婚,以后在二公子面前,还不知道怎么得意呢。”

这话说中了令年的心事,她没了说笑的兴致,只嘴角翘了翘。过了一会,才说:“有人胡作非为惯了,让他栽个跟头,也蛮好的。”

姨太太还当这话是在说杨廷襄,忙提醒她道:“他跟头要是栽大了,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两人絮絮地话说到天黑,金波来使了好几个眼色,姨太太都假装没看见,又殷勤备至,说夜里要伺候太太,给她煎药吃,最后被杨廷襄忍无可忍,把她给轰走了。姨太太不甘心,走到门外,又悄悄站住脚,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动静。听见太太不满道:“我病了。”杨廷襄倒是春风得意,心情甚佳,笑哈哈几声,嗓门又骤然高了,“你骂谁?”太太倒也不输阵,斥道:“骂你,没听见?猪八戒!”杨廷襄可最不爱听这个词了,室内登时一阵静默,蓦地“啪”的一声皮肉脆响,也不知道是谁挨了谁的打,把姨太太吓了一跳,紧接着听见太太冷冷道:“你给我滚出去!”

一阵肢体拉扯和脚步声,姨太太听得津津有味,赶不及躲,正好和来人四目相对令年一脸怒容,杨廷襄可懒得再看她脸色,拎着胳膊将令年往门外一扔,冷笑道:“让老子滚?这是老子的地盘,你给我滚!”哐的一声把门摔上,酒气冲天地往床上一倒,白浪费了洞房花烛夜。

令年也不去理他,径自去了客房,清清静静地睡了一宿。翌日,她睁眼后,有一瞬的茫然,才意识到自己在蒙自,是板上钉钉的杨太太了。在青色的帐顶盯了半晌,忽听有人嗤的一声,令年立即端坐起身,见杨廷襄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里,早不知道盯了她多久。

刚睡醒的人不设防,令年那个防备的眼神杨廷襄看得清楚。他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有点后悔,还有点憋屈。他拉长了脸,走到令年面前,猛然抓起她的胳膊,往她肚子上盯了好一会。

“我看,你是怀了不知道谁的种子,”他其实也看不出个究竟,但自知心里猜了个七八成,便往令年肚子上一指,“给我灌一通迷魂汤,就为了骗我做个糊涂爹吧?”

令年脸也气红了,斥道:“胡说八道。”知道杨廷襄对自己总有些疑神疑鬼的,她便敛容起身,走来杨廷襄面前,亲自沏了杯隔夜茶给他,叫了声老爷。

杨廷襄见她坦坦荡荡的,消了大半疑心,令年双手将茶捧到了面前,他垂眸一瞥,说:“赔罪茶?”

令年道:“醒酒茶。”

杨廷襄手去接茶,半道上,摸上了她的皓腕,脸也凑上来了,微笑道:“洞房花烛夜,不喝酒不正常,不圆房,更不正常……”那个常字才说到一半,便将令年揽到了怀里,要去亲她,令年急忙一躲,把一杯冷茶都打翻了,这下可把杨廷襄浇了个透心凉。

杨廷襄点点头,笃定地说:“孽种兴许没有,姘头肯定是有的。”要说震惊,倒也没有,但他十分不高兴。

令年声音也弱了:“我真的病了。”

杨廷襄虽然觉得自己这个婚结得有些糊涂和不值,太太的品性也算不上多么温柔高洁,但见令年乌发散乱,两道眉毛微蹙,一对琉璃似的褐色眸子也无甚神采,真有点可怜。他“哦”一声,说:“你是有病,心病。”

令年一言不发,恹恹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出去。”

杨廷襄不走,往椅子里一坐,有使女要进来送热水,煎药,也被他没好气地赶走了。两人各自琢磨了一会心事,杨廷襄先下了决心,说:“三小姐,原本我以为我跟你是有缘的。我在上海求亲,于太太不答应,到了云南,于太太和大公子答应了,二公子又不答应。我气不过,才在报纸上跟你退了亲,一转头,又在南京相遇。咱们两个这段姻缘,也算历经波折了,昨天结婚,我以为是好事落定,谁知是你诳我的,我看你一个女人,不跟你计较,我要跟你离婚。”

他已经是很客气了,看在她是于小姐的面上,只说离婚,没张嘴就说要休了她。

令年是万万没想到,“我没后悔,你倒先后悔了?”

杨廷襄这个恼火,蹭的站了起来,“你后悔什么?我还对不起你了?”

令年沉默了片刻,说:“杨将军,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你。”

杨廷襄斩钉截铁,“感激也得离婚。别人老婆可以抢,别人儿子的爹我可不愿意当。”

令年很无奈,“杨金奎,我真有儿子的话,轮不到你来做他的爹。”顿了顿,她又说:“我发誓,从前天到现在,我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杨廷襄心里舒服了不少,不觉露出一点得逞的笑,又道:“你真不肯离婚?”

令年虽然病奄奄,却比谁都执拗,“我不离婚。”

杨廷襄得意洋洋,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嗓子都干了。重新给自己斟了杯茶,他抬起手,故意在令年眼前晃了晃,说:“你说,这是醒酒茶,还是赔罪茶?”

令年只好说:“赔罪茶。”

杨廷襄笑着一饮而尽。

第71章

自新军攻占湖北,上海的各国使团便宣布了中立,并派驻军舰和巡警在租界维持治安。于太太等人在于府里深居简出,每日在报纸上看见的都是外界炮火连天、残墙断垣的掠影,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这天见康年慢慢地走回家来,不像平时那样愁眉紧锁,脸上是平静了许多,卢氏精神一振,忙迎上来,问:“作乱的革命党都拿住了?”

康年沉默了一瞬,说:“上海县署、道台衙门、制造局,等已经被革命党攻占了。”

卢氏“啊”一声惊叫,于太太呆住了,下人们脸上都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康年暗地里在卢氏手上捏了捏,说:“好在朝廷已经夺回了汉阳,再有半月,连武昌也收复后,就增援上海,清除叛党。只是最近要乱一阵子了。”

下人们听他这么说,心头还怀着些希冀,各自散去了,只剩于太太和康年夫妇在小客厅里。于太太道:“这何止是乱一阵子简直是,变了天了!”

卢氏忙道:“衙门都被革命党占了,那你还是在家里躲几天,不要再去当差了。”

“还去的什么衙门,当的什么差?”康年笑了一声,“革命党已经成立了沪军督军府,银库、军械所都被封条封了,朝廷忙着在湖北平叛,无暇他顾,我这个没兵没粮的邮传部参议,已经叫新督军给罢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