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太太知道令年的心思,催促道:“等你二哥醒来,兴许都半夜了,你也去睡吧。”
令年抱着她撒娇:“腰疼,睡不着。”
于太太道:“活该。”轻轻替她揉着腰上淤肿的地方。
令年掉过脸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手挽着又厚又密的长发,道:“妈,我也想去电头发。”
于太太笑她突发奇想,“即便在上海,你见过哪家小姐电头发的?”
令年翘起手指,在于太太的发鬓上比划,很怀念地说:“妈,我小时候就见过你电头发,从这里到这里,是一个个的小发卷,蓬松松的,好看极了。”
于太太见她说得孩子气,将她揽紧怀里,柔声道:“那是在西洋。外头虽然新鲜花样多,但到底不如咱们家里自在。我看你穿袄裙比程小姐穿长褂好看。”
何妈也紧张地劝她,“小姐,你可千万别糟蹋这头好头发,我看你画报里的外国女人,头发绞得跟鹌鹑屁股似的,丑死了。”
令年今天却对自己的外貌格外挑剔,不顾何妈反对,吩咐阿玉道:“你让大哥去替我打听打听,那些洋人太太们都是在哪里做的头发。”
康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在外头翻看报纸,闻言笑道:“这差事我可办不来,反正慎年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替你打听去。”
康年知道今天二弟回来,于太太心里高兴,睡得晚,他向来事务繁忙,母子也难得碰面,索性来令年处陪她说说话。于太太推了令年一把,命她去睡觉,自己领着何妈和阿玉悄悄走了出去。
令年身上有伤,又才换了席梦思,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听见康年和于太太在外头喁喁地说话,大意是于太太在遗憾,慎年回家太晚,连父亲遗容也没见着,康年宽慰几句,于太太低声道:“你父亲不在了,什么家业的我并不在乎,只要你们兄妹和睦,都能心想事成,我也别无所求了……”
康年在官场浸淫数年,如鱼得水。其实令年知道,他是颇有一番野心,要在仕途上超越祖父。而慎年漂泊异乡,他心里最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想得入神,不觉轻叹一声。外头康年和于太太听见了,止住话头,揿灭了灯离开了。
这一夜睡得不好,黎明就醒了,令年只想还早,谁知往窗外一望,于太太已经站在廊下了。令年披上夹袍,走来廊下向于太太请安,说:“妈今天这么有精神。”
这孩子还睡眼惺忪的,于太太摩挲着她粉润的脸颊,笑道:“我是睡不着,你怎么这就醒了?头发也不梳,让下人看见,像什么样子?”又问她腰后的伤还疼不疼,等下人经过,于太太招手道:“叫厨房把早饭预备上,等二少爷醒来要吃。”
何妈双手捧着托盘来,笑道:“不用太太说,我这都预备好了。这是雪菜黄鱼面,在船上晃了几个月,吃这个肠胃最熨帖,只不知道二少爷在西洋吃那个面包牛油,还习不习惯咱们老家的口味?还有这个,小姐你看是什么?”
令年把盖子掀开,见碗里浮着几粒雪白的圆子,零零星星的黄桂花,还点缀了几颗红润的枸杞,酒香扑鼻。何妈笑道:“可不是酒酿圆子?我自己酿的桂花蜜,又甜又香,小姐,你馋不馋?放心,这一碗给你,那一碗给二少爷有甜的,也有咸的,随他好哪一口。”
令年一听这话,是何妈打趣自己,便皱了皱鼻子,满不高兴地进堂屋去了。
何妈和于太太互相递个眼色,也笑着跟上去,何妈把托盘放在案上,对走进来的康年道:“大少爷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太太从国外寄信给我,说想吃酒酿圆子,跟我讨了方子去,好不容易做成一碗,因为小姐才两岁,就都给二少爷吃了。小姐一步也不肯挪,眼巴巴看着二少爷吃完了,问他甜不甜,二少爷坏呀,把那么大个调羹塞进小姐嘴里,说让她舔一舔,小姐一尝着味,就舍不得撒手,果真把个调羹有滋有味地舔了半晌,可怜哦。”
这事康年没亲眼目睹,但何妈常年挂在嘴上那是炫耀她的酒酿方子好,对令年而言,却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康年也来凑趣,笑睨了一眼令年,说道:“自那以后,慎年总拿这事来笑话小妹,”他学着慎年幼时的口吻,“小妹,你馋不馋?哪里馋?嘴巴馋,眼睛搀,还是肚子搀?哦,是嘴巴馋,那你叫我一声耶稣菩萨大老爷,我就给你做甜酒酿吃。后来这东西背着妈把锅子都烧糊了,还燎掉了半截头发,妈索性把辫子给他剪了,留起了洋人的短发。”
“可不是?二少爷小时候满脑子鬼主意,最爱欺负小姐。出洋几年,稳重多了,我昨天一看,跟换了个人似的!”
康年坐在托盘旁,香气扑鼻,也有些饿了,转头一看,笑道:“可见这几碗里没有给我的。”
何妈怪不好意思,忙说:“厨房里还有,我去给大少爷盛。”
“不用了,小孩子玩意,他们吃吧。”康年记挂着明天要启程,玩笑几句,便出去了。
何妈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席话,这才想起令年,催促道:“小姐,你快趁热吃呀,我这圆子里也填了馅儿,猪油芝麻的,一口赛一口的香。”
酒酿圆子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令年哼一声,说:“那我把两碗都吃了,也让他眼馋去。”可拿起了调羹,心想:二哥在外头多年,恐怕也很想念家乡风味,便又放了下来。
于太太看在眼里,微笑道:“这还是什么山珍海味了吗?你推我让的,你就吃吧。”
令年只是摇头,摸了摸碗沿,对何妈道:“有些凉了,去热一热吧。”
“我再去换两碗就是了。”何妈很利落地说。于太太也跟着起身,要去看看厨房里都预备了什么菜,主仆一前一后走到廊下,何妈回首往令年脸上一睃,笑道:“太太,不只二少爷沉稳了,我看小姐也长进了……”
令年嫌何妈话多,只是板着脸,等她们走远,才反驳道:“有的人可是本性难移。”
“谁本性难移?”一个声音笑道。
令年一怔,慢慢扭过头,见慎年自房里出来。他是合衣睡的,只解了领口,衬衫有些皱,头发也有些乱,脸上若无其事的。他走到令年身畔,把黄鱼面掀开看了看,笑道:“还好还好,我只当着这碗面也只有眼馋的份了。”
令年目光追随着他,见他眼神清明,怕早醒了,却悄没声地躲在房里,把何妈打趣她的话全听了去。令年撇了撇嘴,险些出口的“二哥”也不肯叫了,收回目光,拿起手边的画报歘歘翻了起来,谁知一挺身,后腰被坚硬的椅背一硌,痛得险些跳起来,忙不迭起身,挪去沙发上坐了。
这个举动,不免有点对慎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慎年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忍不住道:“你的心眼怎么那么小?”
令年嘲讽慎年肄业,说:“你两手空空地回家来,倒好意思说我了?”
慎年莞尔,吃了大半碗面,推开窗,伸个懒腰,又回头打量晨光下的令年,她及腰的头发披在肩头,因为常年编发,微微带卷,被晨光照得毛茸茸的。令年莫名其妙,质问:“你看什么?”
慎年用上海话笑道:“吾看侬好佯额洋囡囡。”
令年扑哧一笑,恭维地拱了拱手:“吾看侬好佯额嘎噱头。”她这一阵受了何妈的影响,不觉带点溪口音,虽然笑靥如花,腔调却硬邦邦的,立时就要跟人吵架斗嘴似的。慎年失笑,一看自己这身装束,离时髦光鲜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再和令年斗嘴,他从衣箱里翻出剃须刀来,走进浴室,刷牙,刮胡子。他没避开,令年便也光明正大地瞟了几眼她在上海家里,偶尔撞见大哥宿醉后邋遢极了,被大嫂服侍洗漱,早习以为常,可二哥在她记忆里,仍是那个顽皮的小哥哥,不意瞧见慎年下颌发青的胡茬,还真有点新奇呢。
慎年比她长六岁,大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好像已经结婚了?令年仰着脸想。
慎年才换过衣服,于太太就回来了。他去了几年,竟还记得在家时的规矩,上前给于太太请安,于太太把他拦住了,有太多的话要说,她反而含笑不语,只仔仔细细端详慎年,回头对何妈道:“年轻就是好,昨天累得眼都睁不开,才一晚上,就精神多了。”
何妈道:“只是比照片上瘦了许多。”
于太太点头,叫慎年坐,转而吩咐下人道:“给汉阳邝府去一通电话,就说二少爷平安到家了。”
慎年道:“我去打吧。”
“那你去吧,”于太太不舍得他离开眼前半步,却颔首道:“按以前的规矩,你该登门去请安的,不过才回来,以后再说吧,来日方长。”
慎年称是,系上衬衣,往外去了。何妈张望着他的背影,对于太太道:“这洋人的衣服给二少爷穿,倒合适极了,又英挺,又利索。”
这话正中于太太心意,于太太笑着点头,说道:“这通电话,得打好些个时候呢。”
不多时,康年自书房过来,烦恼道:“该给家里多装几部电话了,制台老爷这电话打起来,到明天都不能挂,耽误我许多事。”
令年奇道:“二哥都同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