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康年道:“哪有给他说话的功夫?不过站着听训就是了。听了半晌,要么‘是’,要么‘好’,难为慎年现在这么有耐性。”

于太太横他一眼,训诫道:“那也是应该的。他不在家这些年,美国稍有动荡,他岳父就要打电话来询问,可见是真心记挂他。年前听说他要回来,那边还特意嘱咐,让他到家后,认真写一篇自己的履历,附带一张肖像寄过去,大概是想在衙门里给他找个职务,先补进去。”

康年笑道:“履历兴许是制台老爷要的,照片嘛,大概是邝小姐要的。”

大少奶奶是位美人。二少爷的未婚妻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令年央求于太太道:“怎么只要咱们照片,不给他们的照片?妈,咱们也要一张邝小姐的肖像。”

“以后就见着了,急什么?”知情人说起来,当然满口称赞邝小姐品貌出众,但毕竟没见着本人,于太太也有些好奇,她无奈道:“邝家是旧式人家,最重规矩的,怎么会把小姐的照片给别人?制台大人为人廉直,想必小姐性情是很好的。”她自己家里崇尚洋务,倒不反感娶一个旧俗教养出来的儿媳。

令年摇头道:“二哥可不喜欢做官,衙门的门槛那么高,门楣那么低,逢人不是点头、就就是哈腰,把人脊背都折了。”

康年剥了一颗奶油太妃糖放进嘴里,翘着腿往椅背一靠,笑道:“你看我脊背也折了?”

康年是被沪上公认的年轻有为,斯文儒雅。令年道:“你老太爷礼贤下士,多低头是好事。”

康年笑道:“调皮。”听声音是慎年通完电话回来了,起身要去书房,顺便问他:“邝大人要把你安排去哪个衙门?”

慎年道:“不外乎盐政、关税。”

康年见他脸上没有喜色,便把恭喜的话吞了回去,匆匆往书房去了。于太太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对何妈道:“去请个裁缝来,给二少爷裁几件长衫,长袍,这一回来要见的人多了,别失了礼节。”见慎年一概沉默,只当他不肯,告诫地盯了他一眼,小声道:“皇太后和摄政王还在呢。”

慎年微笑道:“妈,我刚才是在想别的事。”

不待于太太追根问底,令年对外头的阿玉使个眼色,阿玉笑吟吟地捧着个盒子走进来,先给慎年请了安,道:“二少爷,这是我们小姐给您的见面礼,两个月前就备好了。”

于太太又惊又喜,赞许道:“还算有点规矩。”

慎年却满腹疑窦,接过盒子,掀开一看,里头是条假辫子。令年笑嘻嘻道:“二哥,这可不是死人头发,是我去寺里从和尚手中买的,淘洗了十几遍,又讨了好些何妈的头油,抹得香喷喷的,你系上这假辫子,穿上妈给你做的长衫,再配一副墨晶眼镜,别说大哥,就算耶稣菩萨大老爷,也不及你“嘎噱头”。”

于太太本要夸令年细心,越听越不对劲,斥道:“怎么拿你哥哥开玩笑?”

慎年笑着撂下辫子,卷起画报要来打令年的手心,“说你小心眼,你还不承认,嗯?”惊得令年像雀儿似的跳起来,拖着飞瀑般的乌发,躲到了于太太身后,这一动又牵动了伤口,忙扶腰忍住笑。

于太太也怕她伤口要坏,拦住慎年道:“别闹,她昨天跌了一跤,把腰都跌青了一片。”

慎年哪知道令年是急着回家才摔的,只笑骂道:“活该。”他本来就是吓唬令年,也就放下画报,看着她落座,才放了心。

于太太训斥令年道:“平时装得像个人,你二哥回来,就成疯子了。阿玉,还不给你小姐梳头发,等我伺候吗?”

阿玉忙上来,请令年端坐在沙发上,她将那把乌黑的头发用手指分成三绺,飞快地结成辫子。于家还在孝中,令年穿得素淡,头发上也毫无装饰,更显得少女明眸皓齿。去年于家添丁,还特地照了合影,寄给慎年,如今慎年看着,就好像照片上的令年渐渐着了色,在眼前活了过来似的。他看着令年在窗下揽镜自照,想起于太太说她“平日里装得像个人”,不由一笑,问于太太:“大嫂没回来?”

于太太道:“你大嫂领着孩子回湖州去拜见他外祖父母了。”

慎年见于太太脸色不好,没再多问。于太太又问起这一路遭遇,慎年道:“是在缅甸困了一段时间,但也只是待在仰光的钱庄里,没遇到什么事,后来钦差到片马议和,就跟随钦差一起出了滇西,坐轮船回来的,国内这一路还算太平。”

看他刚到溪口时那副疲惫憔悴的样子,就知道路上颇多凶险,他不肯说,怕于太太受惊,于太太只能含泪点头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倒也不算毫无所获,”慎年放开于太太的手,走向衣架,在大衣贴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层层软绸包裹的物事来。见他如此珍重,令年也凑了过来。慎年瞥她一眼,先呈给于太太过目,“我在仰光的钱庄时,有缅北的玉商来借款,想拿一座新盘的玉矿作抵押,经理嫌是小矿,出产不好,缅北又在打仗,不想接他的生意。这人也不知怎么,得知我在庄里,就求到我头上,非要拿这块玉押给我。我看成色不错,也就叫把款批给他了,不过四五万。”

于太太托在掌心一看,是半个巴掌大的翡翠牌,还没雕刻,但碧色袭人,通透纯净。于太太赞道:“真是好玉,送进宫里,也算上等的了。”

慎年道:“咱们自家留着就是了,送进宫干什么?”

于太太只是随口一说,闻言也点头道:“做个传家宝也好。先不急着雕,等令年结婚的时候,给她做了嫁妆,”她转过头来和令年商量,“是雕个龙凤好,还是花鸟的好?”

令年被于太太问得一怔,没顾上害羞,下意识先看了慎年一眼。

慎年的本意,也是要给令年的,倒没想到嫁妆一说。见于太太还拿着玉牌在那里琢磨,便微笑道:“索性刻上小妹的名字好了,免得人送给了别家,连玉也成了人家的。”

于太太笑道:“也好。”把软绸合上,对令年道:“我先替你收起来,免得你冒冒失失的,也去便宜了鲤鱼精。”

这翡翠绿得慑人,令年拿在手里都提心吊胆,忙说:“妈收起来吧。”

慎年却不以为然,拦住于太太,径直将翡翠拿来,系在令年襟口。令年不敢动弹,垂头看着慎年的手指,睫毛微微颤动。

慎年把玉牌系好了,手抚了抚,看它安安稳稳地躺在她胸前指尖仿佛还有它历经战火硝烟,在他大衣贴里沾染的余温。

“令年,很配。”他放下手,说。

于太太见素色绉缎衬得玉牌越发翠莹莹的,也不舍得摘下来,叮咛令年道:“就在家里戴几天,等找到高明的玉雕师傅,再请他来刻字。”

令年很喜欢,偏还要说:“二哥是拿缅甸钱庄的现银换来的,这不是借花献佛吗?”

“先借,以后再还就是了。”慎年说完,想到康年还在书房,对于太太道:“我去看看大哥。”便往外走了。

第5章

慎年离开,于太太走进他的房里,把行礼大略清点了一遍,交由下人去归置。因见他那衣箱里有内衣外衣,怀表,自来水笔,还有零散的钞票信笺,不便假手于人的,便坐下来,把衣裳上的褶皱一条条捋过,理顺了,叠成几摞交给何妈,依次交待她,“这是羊绒呢,这是哔叽,熨的时候小心些。”

令年弯腰,自一只箱子里拎出本厚厚的相册,走来说:“这里面好些二哥的相片。”

于太太忙放下衣裳,接过相簿,和令年慢慢地翻看。慎年在国外时,常和家里通信,讲述所见所闻,因此她们每看到一张照片,都能和某年某月某封信里的内容一一对应。

“这一张是在旧金山皇家大饭店拍的,”令年一眼就在数十名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中认出慎年,“是去打棒球赛的,你看,都穿着球服呢。还有这张,在船上,是宾大和哈佛赛艇,二哥说那次他们还拿了冠军……”

“哟,”何妈也凑过来看,吃惊地打断了令年,“这些人怎么都不穿衣服,还有二少爷……当许多人的面光着膀子,二少爷还咧着嘴笑呢,也不嫌丑?”她年过四旬的老姑娘,还觉得害臊,阿玉早红着脸跑开了。

“这张是在驻美领馆的宴会上,妈,你看,好些是咱们中国人。”

于太太留了心,移过来看了半晌,慎年身边是穿大清国朝服的驻美公使,“这是你们四叔吧?也有十来年没见他了,比以前老了。”她对令年解释:“去年你四叔得知你父亲去了,本想亲自回国吊丧,谁知朝廷发来上谕,要他务必在美国斡旋遣返华工的事,最后没能回来,他还特地打了电报,送了丧仪。”

令年点头。她自记事,就没再和四叔有过来往,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于太太便把这张很快翻过去了,后面也都是和同学的合影,密密匝匝的人头,有男有女,面容都很模糊,何妈一面说丑,又好奇要看,说:“这些人都穿着校服,我眼都瞧花了,哪一个是二少爷呢?”

令年指给她瞧,何妈定睛看了半晌,摇头道:“也不像。”

令年很笃定道:“就是他。二哥拍照的时候,都是扬着下巴,背了双手,肩膀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