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妈笑着又滚落两点泪,说:“好小姐,你又骗我了。二少爷离家的时候答应我了,只要打听到阿兴的消息,不论是死是活,一定捎个话给我,二少爷都没捎话给我,你又怎么能知道了?”
觅棠明白过来,何妈是未婚夫是被“卖猪仔”卖去了旧金山,看何妈的年纪,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她不禁摇了摇头。
果然令年也无话可说。何妈脸冲着房里说:“小姐,我知道你是不舍得我,怕我盼瞎了眼睛,可我都许给他了,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得等呀……”
这话不知有意无意,觅棠掠了掠鬓边的头发,没有出声。
令年睡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来。她没有去看觅棠的脸色,只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对于太太说:“妈,我去雪窦寺走一走,散散心。”
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懒怠爬山涉水的,便怂恿觅棠:“程小姐要不要也去山上看看?今天难得天放晴了。”
觅棠不能不遵命。两位小姐带着阿玉,还有两名随从,乘轿到了山下,徒步登上石阶,慢慢走着。暖阳破雾而出,照着微湿的石阶,石缝里冒着青苔和一朵朵雪白的野蘑菇。觅棠出门,特地换了系袢的方口黑色皮鞋,里头洋白纱袜子,令年却是随便穿了双绣鞋出门,没多会,绣鞋就被草色浸染了,上头珍珠米堆的花瓣也被荆棘扯掉一半去。
阿玉回头一看,掉落的珍珠都被后头的百姓捡去了,她咬牙道:“小姐,我背着你走吧!”
令年笑道:“何妈让你挑根针你都嫌重,哪能背的动我?”
“才新做的鞋……”阿玉仰头一瞧,石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了云端,她喃喃叫声“我的娘”,两条腿先打颤了。
觅棠在学校有体育运动,体力比阿玉好些,也不断地用手绢擦汗,才在道边稍稍喘了口气,竟然见令年已经一马当先,去到高处了。不独觅棠意外,连阿玉也觉得稀奇,两人互相搀扶着,奋力追了上去。
到了山心,遥遥望见雪窦寺那尊大佛,阿玉哎哟一声,甩开觅棠跪坐在地上。
觅棠缓过气来,走去和令年并肩坐在山石上。别过脸一看,令年也是两颊通红,额角的碎发上还挂着汗珠。觅棠用手扇着风,真心实意地说:“令年,你很有毅力,我很佩服你。”
令年后知后觉,听了觅棠的话,引颈去张望一路登过来的石阶,方觉一阵眩晕,她咋舌道:“我在想事情,没有留意,竟然走了这么远。下次肯定不能了。”
觅棠忍不住望进她那双澄褐的眼睛,试探道:“什么事情,想得这么入迷?”
令年眨了眨眼睛,笑道:“想何妈的事。”
觅棠当然不信。她又问:“我们头回见面时,你在石拱桥上看雨,雨有什么好看的?”
令年指尖把一片竹叶转来转去,笑道:“有的人脑子聪明,喜欢看书,看戏,我呢,笨得很,也就看一看雨,看一看花啰。”
觅棠觉得她滑溜得很,而且很警惕,便顾自一笑,不再尝试做交心之谈了。
阿玉道:“小姐,咱们去寺里喝碗茶,歇歇脚,顺便求菩萨保佑咱们二少爷去。”
觅棠却说自己不去了,令年知道她上的教会学校,家里恐怕也皈依做了教众,便请她少坐,自己和阿玉被知客僧迎进雪窦寺里去了。
觅棠独自在寺外,自自在在地看了会风景。山心森森古木遮掩着雪窦寺的黄墙黄瓦,有不少信徒在寺外就开始跪拜祷告,觅棠怕挡了别人的路,便踱到一旁杂货铺子上去,佛画看了几页,茶也吃了几回,渐渐的天色晚了,游人陆续下山,却不见令年主仆的踪影,觅棠等得心焦,请一位僧人进去问,于三小姐是在寺里睡着了,还是病倒了?
谁知那僧人回来说:“于三小姐下山有一会了。天黑了,我们要关寺门,小姐也赶紧回家吧。”
觅棠一愣,顿时热汗褪尽后的寒意爬遍全身,脑子里乱糟糟的于令年是故意把她引来,抛在山间的?还是家里出了急事,慌忙中不告而别?
想来想去,总归对令年是彻底失望了,只得裹紧长袍,担惊受怕地往山下奔去。总算一路无虞,跨进家门,天已经黑透了,程太太吓了一跳,忙打发觅棠洗浴换衣,又亲手煮了姜汤给她驱寒。
觅棠咬紧牙关,任凭程太太怎么问,也只是摇头。抿了几匙姜汤,下定决心,说:“妈,我明天就回上海了。”
程太太不敢拦她,说:“那也着人去于家同三小姐说一声,等她也回了上海……”
觅棠摇头道:“不用了。”
程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她,说:“是不是和三小姐拌嘴了?你说她脾气有点傲慢,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她?”
觅棠苦笑一声,说:“妈,要说我有什么得罪她的地方,那就是以我的身份,不配做于三小姐的朋友罢了。你和爹真心想结交于家,可知道人家根本没有把咱们放在眼里?”
程太太道:“于大公子那个人,都说待人很和气的……”
觅棠气不顺,脸色又冷又硬,“和气又怎么样?他有太太,娘家又是湖州望族,难不成我去给他做妾?”看她母亲那神气,仿佛是说:做妾也值得,觅棠立即说:“我是不会给别人做妾的。”
程太太只能温言软语,哄着觅棠睡了。但这来之不易的一段友情无疾而终,恐怕程先生也不肯答应,程太太犹豫再三,还是遣人往于家去打听了一回。
于家宅门深,那人在外头等了许久,才探得消息,回来摇着手对程太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原来是于二公子下午抵家了,三小姐急着见她家兄,把小姐忘在山上了,您瞧,于太太还特地送我一盒好燕窝,给小姐压惊呢。”
程太太放下心来,眉开眼笑道:“那就好,你们都别吵,让小姐好好睡一觉,明天去于家道谢。”
第4章
听见外头欢声笑语,知道是令年回来了,于太太起身出了门,正迎上气喘吁吁的女儿。她把令年肩膀一转,便顺势领人到了外头起居室,“你二哥这一趟累得很,才合眼,你别去闹他。”
令年知道于太太私心里最亲慎年,见她眼圈微红,必定是在慎年面前哭过了,便乖巧地点头,挽着于太太的胳膊落座。于太太眼尖,瞧见她身后好大一片污渍,奇道:“这是怎么,在山上和野人打架了?”
令年吐了吐舌头,笑道:“雨后路上滑得很,下山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在石阶上跌了?这还了得?”于太太受惊不小,也顾不得会吵醒慎年,忙叫何妈和阿玉来,搀扶着令年回卧室。何妈去拿干净衣裳,于太太命令年将袄裙都褪下来,小心卷起西式衬裙,果然见后腰上淤青了拳头大一块,还渗着血丝。
于太太脸色都变了,骂阿玉蠢,又迁怒同行的程小姐,“她怎么也不拉着你?”
“啊!”阿玉拿着药油跑进来,忽然定在原地,苦着脸转向令年,“小姐,咱们把程小姐忘在山上了。”
于太太又骂阿玉冒失,令年自责,忙转头叫何妈,让她派几个人回山上去接程小姐,被于太太按住不许她动弹,一面敷药,不耐烦地说:“都这时辰了,还折腾什么?程小姐快二十的人了,难道不认得回家的路?”上好了药,看着她换上一件敞背的肚兜,叮嘱道:“晚上侧着睡,这两天也别走动,这伤得一阵才好。”
令年努力扭着脖子,自身后的镜子里观察自己的伤处,嘴里还笑道:“哪有那么严重了?又不是摔断了……”
“住嘴!”于太太疾言厉色。令年讪讪地闭了嘴。
室内一瞬沉默。何妈捧着衣裙走进来,见令年近乎半裸地站在地上,手臂和肩背上的肌肤在灯光下莹润如玉。虽然有热水汀,但毕竟是早春的夜里,何妈忙不迭把衣裳披在令年肩头,说:“还不去躺着,在地上发愣?”
于太太余怒未消,背过身去用手绢拭泪,哽咽道:“这回你二哥回来,我再不准他走了。”
令年知道她想起了父亲,便依偎在于太太身侧,玩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家里,大哥算是勉强拿了个文凭,我不成器,连二哥也中途肄业,大家谁也不比谁强,以后看他怎么好意思笑话我?”
于太太瞪她一眼,恨道:“你二哥不像你,他心里有数。”
何妈连声叫令年“好乖乖”,“你又不是程小姐,要靠那个文凭当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