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1 / 1)

佘老师道:“数学也不外乎演算和推理,你演算上许多遍,自然就会了。有些人善于想象,有些人善于记忆,不能说笨,应当算各有所长。”

玉珠道:“看来我是不善于想象的那类人了。譬如家门口这一条街,我也住了两年了,但每回出门,如果没有车夫跟着,简直连家门也找不到呢。”

这话一语成谶。隔日,玉珠去绸缎庄,她往日看衣料,总要挑挑拣拣,盘桓大半天,这次却早早地跑回来了,一张面孔吓得雪白,身后跟着小佘老师,也是慌里慌张的。一进门,玉珠就说:“太太,赶快给老爷发电报,让他回来吧。”令年问她何事,玉珠紧紧揪着手帕,说:“我刚才在绸缎庄看料子,因为时候还早,店里人不多,就有两个人,年纪不大的男的,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杨太太”这里玉珠险些卡壳,因她当时想,我虽然在家里是个姨奶奶,但外人眼里,难道我还不够格做太太吗?于是对着那两人,亲口说了个“是”,这会她嘴里又说:“我说我家老爷是姓杨,但我不是太太,谁知那两人蛮横地很啦,非说:你一看就是杨太太,便要请我跟他们去喝一杯茶。我不肯去,两人当众就要绑我去,一个来拖我,另一个竟对人说:我是他家的姨奶奶,跟了一个姓杨的人私奔,主人命他们捉我回去。店里好些人都只是看着,我们那车夫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吓得我心里卜通卜通跳,幸好小佘老师在外头瞧见,说”这里,玉珠又是一卡壳,因为当时小佘老师情急之下,说的是:这是我的太太,怎么成了你家的姨奶奶?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玉珠又道:“小佘老师说,这是陆军师杨旅长的家人,你们是要造反吗?把那两人喝住,才救了我出来。”

阿金在旁边听着,说:“这是人贩子呀!怎么当街也敢抢人的?”

玉珠摇头道:“我怕不是人贩子呢。那两个人看上去倒不是很凶,脸也斯斯文文的,但我给他两人一扯,好像有个人腰里很硬的,兴许是别着枪!”

杨廷襄的随从,连同金波都在北京,如今的杨家,上下也不过是十来口人,众人聚到一起,都吓得六神无主。玉珠催促要赶快给杨廷襄发电报,又要报答小佘老师的救命之恩,说:“怕小佘老师把那些人也得罪了,今天不要自己走路回去了。况且家里多个男人,总多放心一些。”小佘老师,虽然在杨廷襄看来,颇具“妇人姿态”,这会竟也余勇可贾,主动说道:他愿意住在门房,要是有人闯进来,可以飞快地跑去报警。

令年略一思索,说:“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就不用发电报了,自北京回来上海,少说也要一个多月,哪里来得及呢?这些人,大概也是冲着我来的,过几天清明,我本来就打算回溪口的,索性躲一躲也好。玉珠回娘家,小庆愿意跟珠姨去呢,还是想要回溪口?”

小庆在这个家里,唯一怕的人是令年,大约见她柔声细语的,却总能让爹听她的话,他直觉里便有些忌惮她。而姚家,他去过一次,当着面,姚父姚母亲热得让他不自在,转过身,又七嘴八舌,说一些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话,他也不喜欢。犹豫了半晌,小庆才满不情愿地说:想要去溪口。

翌日,令年和杨文庆,带使女阿金,一个男仆,搭船回了溪口。她是比原定的日子要提早两天到的,两天之后,康年一家四口,还有慎年,才回到于家老宅。清明前后,一直下着绵绵的细雨,大家不能出门,只好在家里祭拜了祖宗,于太太在厅里开了一桌素宴。她换过一身略微鲜亮的长褂,坐在了主席,先斟了杯酒,说:“老的那个三年忌辰过了,你们也不可再愁眉苦脸,喝了这杯酒,看在我的面上,以后要手足和睦。我本意并不想偏疼哪一个,只是有些人,从来就容易惹祸,让人不能不多留心几分。康年,向来老大最难做,尤其是你父亲不在了。你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兄弟,一个妹妹,但愿你能多包容他们,不要闹得你父亲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康年心知是他逼慎年去美国的那些话,早已传进了于太太的耳朵,底下卢氏也悄悄踢了他一脚,康年便微微一笑,拿起酒杯来,说:“妈,从小到大,你有见过我不让着他们的时候吗?长兄如父,我懂得。”敬了于太太一杯,其余众人,也陪了一杯。旁边的百岁跪在椅子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往酒杯里张望,嘴上叫道:“妈,这个好喝吗?是什么味道的?”杨文庆凑到他耳旁,悄声说:“是甜的!”百岁信以为真,拿舌头舔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把众人都惹笑了。

于太太因笑道:“所以老人怎么不盼家里有孩子呢?看见他们可爱,再多生气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我有时候,真希望时光倒流,把你们变回小时候那样子,多么让人爱。现在,唉。”说着,将头摇一摇。

芳岁忙道:“那不可以。爸爸变回小时候,就没有我啦。”

卢氏笑道:“我听说,康年小时候是很胖的,我倒真想看一看他那个样子。”

于太太道:“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她身后是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大立柜,柜子上摆着一个瓷花瓶,旁边几个装了框子的相片,有一张是于太太最心爱的,她拿下来,往照片里一指,笑道:“你看,这是老二穿马褂,抱着老三的照片,那时候才刚有相机。老大已经十多岁了,很爱面子,死活不肯让人拍他呢。”

这时,杨文庆已经三两口扒完了饭,目光四处逡巡着,对于家的老宅还很好奇。他也走到立柜前,仰头看了一会,又转脸来,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对比了一会,仍不确定地问道:“那个是令姨吗?”众人一看,是令年穿着绣花衣裳,拿着团扇,在镜头里浅浅而笑。卢氏笑道:“我记得,这一张就是在这个厅里拍的,预备给小妹说亲用的,一忽儿就三年了!”说着,手指将慎年点一点,道:“当时,你们俩个,是一人一张,现在,一个算是成功了,而另外一个呢,一会眼看要成功了,一会又失败了,一个个人儿,走马灯似的转,唉,连我都闹得晕了,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天仙才好跟我们二爷作配呢?”

于太太道:“你不要再惹我的气了,我早放话了,他的事,我不再管了,你看着吧,我肯定是说话算话的。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何必呢?”她在这里感慨,慎年却不肯坐着任大嫂打趣,早来到厅外,逗了逗廊檐下笼子里的鸟,又洒了一把鱼食进池子里,康年也离了席,两人在假山边并肩说了一会话,便一起出去了。

于太太叫人把相片框子擦一擦,又放回柜子上,然后轻轻叹口气,对卢氏和令年道:“你们大伯母前段时间发了电报来,给我吓一跳说斯年跟长龄离婚了!”

卢氏和令年都是一怔,卢氏道:“是为了那个窑子出身的姨太太吗?”

于太太点头道:“原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都说是性情很相宜,因为斯年脾气急,也淘气些,长龄稳重,天生的和气,可现在看来,女人性情太刚强,也不好过。若是斯年这边是个小户人家,那大概也能忍下去,可惜她也是个千金小姐,天天为那样一个女人生气,太不值得。”

卢氏道:“我一向只是听离婚这个词新鲜,万万没想到,咱们家里竟然也会闹出这种事。”

于太太道:“有许多人,表面上你是看不出来的。像长龄,不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夫妻又一向和睦,谁想到他那样糊涂,两人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呢?”

卢氏道:“先让他们闹吧,过了这一阵,再劝和劝和,也就好了。”

于太太道:“两家老人也是这样说。可最近斯年又说,预备要去什么英国法国读书,竟然是不打算再回头了。”

令年道:“那小毛头怎么办?”

于太太道:“是别人家的种,当然是送回给长龄那边了。你大伯母说,看斯年的样子,也是很不舍得,但又不肯松口。女人便是这点可怜。”她转而对令年道:“这个小庆,看起来很机灵,你就算自己有了,也比他小一大截,以后杨家不免要倚靠他的,你不要叫他跟玉珠太亲近了。”

卢氏道:“人真是不可貌相,看姑爷的官越做越大,走南闯北的,竟然只有小妹一个,那个玉珠,是以前的旧人,我看姑爷对她也不过面子上的情。”

于太太也微笑着看了眼令年,说道:“你小妹是很不傻。”

这时,有个听差走了进来,说:“外头太阳出来了,大爷和二爷说,要上山去祭拜老爷,问太太、大少奶奶和三小姐要不要去,是坐轿子,还是坐马车?这会天气真是好,我看山脚下,许多人都出来踏青了。”

于太太笑道:“下了半个月的雨,怎么你们一回来,它就晴了?我正想去庙里拜一拜。”叫听差去置备马车,也要往山上去。

第111章

雨后的乡下,一切都绿的新鲜,雨停了,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太阳也不顶晒,于太太等人乘的马车,到了山下,换成二人肩台的竹兜,康年二人则下了马,徒步走着,一行人慢慢上山。小庆和芳岁的脚力尚不算弱,只有百岁,从保姆的怀里,换到康年的怀里,又到慎年的怀里,最后在卢氏的臂弯里睡着了,一张脸蛋,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卢氏不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于太太用手帕擦了汗,说:“刚才还觉得雾蒙蒙的,这一会太阳晒得我也受不了,才四月天!”雪窦寺的那座大佛,金光灿灿的,把瓦蓝的天都遮过了半边。

康年负手在寺外踱着,见人、马、轿子,络绎地来去,卖果子玩意的,把摊子一直摆到了寺庙的石阶下头。只是那一个插香的大铜炉,在打仗的时候,被当兵的偷去卖了,换了一个石头的,里头青烟袅袅。康年见年来战争频仍,这乡下地方,还能香火不断,心中亦有些欣慰。他走到一个摊子前,要买一块钱的线香,因慎年也在身边,康年心念一动,故意问那小贩道:“没有带铜板,钞票要不要呢?”

小贩道:“怎么不要?”又问是哪家的钞票,中行、中交,还是洋人的银行。

康年不想这样一个乡下小贩,竟也有许多见识,笑道:“不一样的银行,还分贵贱吗?”

小贩道:“洋人的银行,当足额算,如果是中行和中交的钞票,最多算九毛了。”

康年道:“我这是中交的,九毛便九毛吧。”掏了一块钞票出来,把线香接过来,对慎年将眉头一扬,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现在还以为我只是给你灌迷魂汤吗?慎年并不置可否。

这一群男女老幼,略微在平处歇了歇脚,先来于先生墓前祭拜。这个墓地,常年有于家老仆来洒扫修缮,维持得很平整洁净,墓后一排密密的香樟,开着细小的白花。保母把百岁也摇醒了,于先生过世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卢氏一手牵着一个,推到墓前,说:“让阿爷看一看你们。”两个懵懂的小孩子磕了头,叫声“阿爷”,于太太的泪早落下来,众人也都默然,只有杨文庆,因为他跟地底下那个人素昧平生,这一场家祭,他似乎也大可不必参与,便低了头,在旁边把石缝里的草来回踩着。这时,听见令年道:“小庆,你也去拜一拜。”

杨文庆一双黑眼睛瞪着令年,说:“我不认识他。”

令年说:“长者为尊,就算不认识,也该拜一拜。”

杨文庆只能捻了一炷香,也上去作了揖,磕了头,然后照旧低头走到一边,见许多双脚,布鞋、皮鞋、虎头鞋,一起往前走了,便也拖着步子,跟了上来,却不时用袖子把眼睛一抹。听令年叫声“小庆”,他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说:“令姨,我真恨,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令年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母,然而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是不方便抱在怀里了,便把他的手拉起来,小庆也没有反抗,两人携着手,跟在众人的后头,来到了雪窦寺。

于太太到了寺里,要敬香礼佛,总得好一阵的功夫,众人也都走得乏了,便不再跟着,各自去寻清静的地方休憩。那三个小的,被保母和卢氏看着,睡得很香,令年悄悄自客房走了出来,将各处殿宇一间间地游览过去。这会天气正好,又值清明正日,大雄宝殿里挤了许多人,令年只在外头看了看,就走开了。来到寺庙深处一个偏殿,见里头供的是个比丘,手持锡杖,坐在莲花须弥座上。雪窦寺各处供奉的都是弥勒,这个却是地藏菩萨。令年才把香拈在手里,后面一个人说:“你怎么也拜佛?”

令年回头一看,见慎年也从院子里走过来。这个殿偏僻,门槛上有一点青苔,房檐上也长了草,慎年站在门槛外,两手插兜,端详着那一座香樟木彩绘菩萨。

令年道:“地藏王是大愿菩萨,我想,跟他许的愿,大概要格外灵验一些。”见慎年并没有要走进来拜佛的意思,便将手上的香点燃,轻轻一吹,别进香炉里。这时,自大雄宝殿传来一阵瓮瓮的钟声,那声音实在很古雅苍凉,两人都停了一停,然后令年闭目合掌,默念了一句,等钟声渐渐消散时,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慎年的目光自菩萨身上,落到令年的背影上。他看了一会,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令年摇头道:“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慎年说:“你这么说,那我大概猜到了。”

令年双手还是合掌,慢慢说:“我跟菩萨说,但愿我这辈子结束得比你稍微早一点,我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你,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害怕。”

慎年沉默了一瞬,说声“好”。令年转过身来,对他抿嘴一笑。慎年又说:“你对杨金奎的儿子倒不错。”

令年说:“他从小就没了母亲,跟杨金奎也不怎么亲,是有些可怜。”

慎年道:“他和他那个老子,是有些不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