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不禁一个寒战。慎年紧握着她的手,捏了一捏,他的掌心还是热的,这让她四肢渐渐回温,脸颊被细微的灯光照着,显出象牙般的色泽,没有在礼查饭店那样苍白了。慎年说:“现在回去,他们也许都还没睡,不如在这里静一静。你还冷吗?”
令年摇头,她望了一会天边的孤星,喃喃地说:“我在想,小松在遇害前的那一刻,大概还算是快乐的吧?”礼查饭店那间卧房里,还堆着斗香、月宫符、糖兔,每一项都承载着一点快乐,加上对归国的希冀,如果这对小松来说,也是一场梦的话,那么她是沉浸在一个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美梦中了。令年说:“她应当是没有遗憾的。”
慎年说:“我不认识小松这个人。”他转而看着令年:“你呢,这段时间快乐吗?除去今晚。”
“别说,”令年忙打断他,声音很轻,“这话不吉利……”她没有回答慎年的话,而是把身体靠了过去,两只手臂软软地攀在他肩膀上,主动去贴上他的嘴唇。两人的舌头也绞在一起,滚热,粘腻,分不开似的。慎年一手搂着她的腰,让她贴在自己身上,一手在她手臂上摩挲,微湿的丝绸滑落下来,露出的肌肤沁凉光滑。他把嘴唇贴在她手臂内侧,往上吻去,这让令年有些痒,她缩了一下身体,把他推开。门房里的人揉着眼睛走出来了,在台阶上张望。慎年清了清嗓子,说:“回去吧。”把自己的上装让令年披在肩膀上,二人各自从两边下车,走回家去。
回到房里,令年打开热水汀,慢吞吞地洗了个澡,换上寝衣,出来一看,见小松那套衣裙散落地上,好像里头的肉|体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缕奄奄的魂灵似的。她心里也有点害怕,叫使女把衣裙拿去洗了,收起来。然后自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隙夜空,隐约见听见楼下的座钟敲了两下,已经夜半了。这时,忽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令年心里一跳,忙抓起披肩,跑来楼下的小客厅,把电话接起来。听筒里洪亮的一声:“喂!”正是杨廷襄。
令年皱眉道:“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事吗?”
她因为紧张,不觉露出那种疏离冷淡的语气,让杨廷襄很不高兴,他说:“三更半夜的,老婆不着家门,难道我不该问一问吗?”
令年道:“这会才想起来要问,你不也是才刚到家吗?我是在娘家,你又去了哪里?”
令年从来不过问杨廷襄的行踪,这一反问,倒让杨廷襄踌躇起来,他哼一声,说:“男女怎么能一样?我在外头,当然是有正经事。倒是你,本该闭门不出,好好照料小庆,却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别人还以为杨家怎样亏待了你呢。”
令年听到这一套说辞,顿时脸色也沉下来了,说:“这边家里有事,我明天再回去。”便要挂电话。
杨廷襄道:“别挂。”他在那头犹豫了一瞬,说:“今晚也在礼查饭店,有个日本女人死了,你常往那里跑去跳舞,没有遇到吗?”
令年一怔,反问道:“谁说我常去那里跳舞?”
“玉珠说的,怎么啦?”杨廷襄的语气,似乎对跳舞这种事情很不以为然,又追问令年:“你今晚没去吗?”
令年道:“没去。”小松遇害,不过几小时前,事情还没有见报,杨廷襄这通电话打得奇怪。她心存疑窦,说:“你现在消息很灵通吗?”
这一下杨廷襄可得意了。他没再追问小松的事情,只笑道:“你以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敢担保,整个上海,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令年扯着嘴唇一笑,将话筒放下了。扭头一看,慎年立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还没睡下,身上换了件长衫,走廊的灯光照在头顶,显得头发金融融的。头发有些长了。令年心想着,慎年走了下来,见她也没有开灯,仍悄然地坐在沙发的一角。
慎年问她:“还不睡吗?”
令年把双脚也放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摇头道:“睡不着。”
慎年道:“睡不着就不要睡了。”顺手把旁边的台灯揿亮,两人便各自在沙发的一头坐了,令年见茶几上还放着一本插图版的《辜苏历程》,大约是卢氏看的,她这会原本就满腹心事,很难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便茫然盯着纸页间的插图,过一会,翻过一页。慎年则把头枕在沙发背上,望着墙纸沉思。等到座钟又铛铛地响起来时,他回头一看,令年已经靠在扶手上睡着了,看了一半的《辜苏历程》摊在地上。
翌日,还没开早饭,家里就来了警局的人。因为死者是日本人,又在洋人云集的礼查饭店,童秀生、黄炳光两位正副督查竟然联袂而来,众人尤以童秀生的登门而诧异,得知事情原委后,都面色严肃地坐在小会客室里。
因两人之间有些特殊的渊源,童秀生对令年向来是很和气的。把随行的巡警们都打发出去后,童秀生接过茶,道了谢,先称呼一声三小姐,又笑道:“不对,该叫杨太太。”转而对康年拱手道:“大公子,恭喜你,选了好一位乘龙快婿,骐骥才郎。大公子,好眼光,二公子,好肚量。”
这人也是戏迷,一张嘴都是戏词。大少奶奶听着,眼睛将康年一瞟,心想:听他的意思,是知道杨于两家曾有过节。这人是夸我们呢,还是骂我们呢?
慎年和令年并肩坐着,并没有什么表情,康年手臂搭着扶手,淡淡一笑,说:“婚礼是在云南办的,也快两年了,童督查才知道吗?你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物,正事耽误不得,请直说吧。”
童秀生客客气气地问令年:“杨太太,请问你怎么认识的小松春奈呢?”
春奈,是小松的本名。令年把和小松在南京认识的过程略微讲了一遍。
童秀生道:“你说南京学生运动的时候,她躲起来了,是什么人帮助她躲起来的呢?杨太太平日见过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吗?”
令年道:“童督查,我并没有说她躲起来了,我是说,那一阵南京很乱,小松老师被学校辞退,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一顿,她说:“我没有见过她和什么陌生人在一起。”
童秀生忽道:“有个叫高桥的男人,杨太太见过他吗?”
令年摇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回到上海后,我和小松老师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跳舞场,一次是在戏院。戏院,昨天童督查也在。”
童秀生手在大腿上一拍,笑道:“昨天的戏,杨太太觉得还不坏吗?”
令年笑道:“很好。”
童秀生对令年再无疑问,转而对慎年道:“二少爷昨天也在礼查饭店?很巧啊。”
慎年静静地看着他,说:“我在饭店,约了南三行的人,兴业、商储两家的经理都在,童督查可以去核实。小松春奈遇刺,我是听到茶房里的人议论,才知道的,正好在那里遇到小妹。她和小松曾有些交情,在饭店里避了一会雨。”
童秀生身体肥胖,是很怕热的。他很赞同地点头道:“昨天立秋,这雨下得好啊。”便放下茶碗,与黄炳光告辞了。他这一趟,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隔日遣人送了一对红珊瑚的花开富贵手镯,称作是给三小姐结婚的贺礼,又附赠几张戏票,再没有了后续。卢氏对此,只认为是童秀生心虚,把那手镯拿起来看了一眼,说:“难道这个值五十万吗?”便放下了。然而小松春奈之死,令年并没有被无辜牵连进去,属实让众人松了口气。
童秀生前一阵退隐乡下,仿佛再无心仕途的意思,这一重回警局,竟然大展神通,不过三天,就侦破了礼查饭店日本人遇刺案。原来高桥是南京日本使馆的一名参赞随员,小松春奈是他的情妇,二人在要归国之际,发生了争执,小松被高桥枪击致死。这个时候,洋人在中国境内犯案,警局多半是敷衍了事的。谁知上海警局雷厉风行,案件才告勘破,已宣布将凶手高桥缉拿,预备交由会审公廨审理了。
那报纸上,将小松和高桥自南京到上海的往来故事,讲得十分清楚确凿。令年将报纸放下,思索了一会,对慎年道:“这上面说,小松因为怨愤高桥不肯跟她结婚,才发生的争执。可小松和高桥对于回国后的打算,二人早有了默契,怎么会发生争执以至于要杀人呢?高桥只是个使官随员,会随身带枪吗?”
因为牵涉命案,慎年这几日也没有出门,他家常穿着长衫,很随意,才理过发,眉头至下颌,棱角更明晰了。他心底是很冷硬的,对于小松春奈一案的案情,也不怎么关心,听令年发问,他说:“这样的人随身携枪,是很寻常的事。”他坐起身来,把茶碗往茶几上一放,说:“小松才刚被杀,窦那边就得到了消息,这事情不是更奇怪吗?”
令年迟疑地望着他,“你说,小松不是……”
慎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高桥,也许不是。只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袁在朝鲜打仗的时候,和日本人结了仇的,我想,有很多人不愿意看到他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也有很多人想要他下台。以高桥的身份,难保没有在里面兴风作浪。”
令年微怔,“你是说,高桥勾结那些倒袁的革|命党吗?我以为他们很多人都逃去日本了。”
“只要有机会,都还想回来的。”慎年道,“所以,我叫你这段时间不要回杨家。杨金奎是在火中取栗,那些人搞起暗杀,一样不会手软的。”
令年屏住呼吸,听他说完,把报纸慢慢折起来,放在手袋里。坐了一会,起身说:“我回去了。”
慎年皱眉,偏过脸来看着她,忽道:“你很信任他吗?”
令年说:“一直以来,他对我都不坏,也没有瞒过我什么事情。”
慎年显然想到了半夜里那个电话,他脸色不好,冷淡地说:“是不坏。他对姚玉珠,还有那个死了的大老婆都不坏。所以,你打算跟他夫妻一心,休戚与共吗?”见令年没有作声,那个样子,仍是要走。慎年也起了身,说:“小心他跟踪你。”便往书房去了。
第110章
礼查饭店的命案,事涉男女私情,在社会上引起了好一段时间的议论。起先,盖因被捕的是日本人,让听众们觉得很解恨,过了几个月后,高桥此人在哪里,做什么,也没人放在心上了。而这段时间,于杨廷襄而言,可算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顶得意的时候了。高桥是东洋人,又是使节,暂且不便把他怎么样,但他嘴里泄露的那些号召倒袁的乱党分子,可以立即开展全国搜捕。杨廷襄手持总统签发的策令,所向披靡,功劳十分显赫,获授驻上海陆军中将,手下一支独立旅,在南北也算声名鹊起了。民国三年春,杨廷襄北上述职此时民国政府已经彻底自南京迁回了北京,见识了帝都不同于上海的繁华,杨廷襄心里得意非凡,脸上却已经很能不露声色了,只私下发了一封信给令年,说道:
“我出身僻壤,少年失恃,成年失祜,辗转各省,屡遭世事与境遇的巨变,仿佛猛虎卧荒丘,到如今,才算略有所成,岂不归因于我自幼心存宏志,兼具百折不挠的毅力?小庆比他的父亲幸运,如今也算系出名门,世界清平,可以免受许多磨砺,而他的教育事宜,绝不可以疏忽,定要请名士严师,如有可能,还要再请一位洋文教师,三五年后,送他到欧美各国游学,增长见识,万不可任其生长于妇人的溺爱之下。那一个姓佘的学生,我看他也是妇人姿态,学问并不见得渊博,可以立即开除了。”
令年看他这封信,洋洋洒洒的,竟然也有几分做父亲的拳拳之心,要不理会他,似乎也不好。她把信收起来,从廊上经过,见小庆的房里开着窗,那个小佘老师在案上架了小黑板,正在讲解数学。他手里的戒尺看似厉害,除了时常在空中徒然挥舞几下,也没有实际发生过效力,因此杨文庆并不怕他。这个孩子来上海后,的确有被溺爱的危险,昨天又去了一趟裁缝铺子,令年花二十块,给他做了一套小小的西装,白衣黑裤,笔挺洁净,还配一只红色领结,玉珠则出资五块,购入崭新的皮鞋一双。这一套行头,今天已经都穿上了,显得小孩子越发骄矜。这会,佘老师讲得口干舌燥,小庆只把眼皮垂下,看手里的一本绘图版小人书,嘴里塞着一颗龙眼,一边脸颊鼓鼓的。而一旁的玉珠,是自愿来作陪读。她在中学时,也只是勉强毕业,在学业上,算不得努力,如今做了陪读,倒很上心,和小佘老师一问一答,配合得十分默契。
玉珠道:“小佘老师,我以前上学时,国文是很好的,许多东西,眼睛看一遍,心里就记住了,只是几何不好,眼里看它,是几条线,脑子里还是几条线,怎么也不能想象出它是立体的,还有什么穿引,什么仿射,天啦,脑子都想痛了。大约我这人是有些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