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1 / 1)

令年嗔道:“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嘴上占杨金奎的便宜啦。难道你以后不会有自己的儿子吗?非要给别人的儿子当爹。”

慎年笑道:“嗯,我以后有没有儿子,我也不知道。我想,如果像芳岁和百岁那样,大概也不错。芳岁有些像你,你没看出来吗?”

令年拧眉道:“她那一张小嘴,噼里啪啦的,好像个喇叭,怎么会像我?”一面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被脚下的青苔一滑,险些跌倒,幸好给慎年扶住了。他将她手心一捏,轻声说:“我明天回上海,你跟我一起走吗?”令年忙把手夺回来,见院子里只有个老和尚在扫地,没有其他人,她将慎年一睨,说:“你总要做的那么惹眼。”顿了一顿,说:“杨金奎得罪了许多人,我在溪口还放心一点。”

慎年便特意落后一段距离,二人先后回到于太太处。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于太太要在寺里再住一夜,持斋礼佛,康年便携众人下山去了。男人骑马,脚程要快一些,令年在竹兜里坐着,见后头那个轿夫,胡子都一把了,伛偻着腰,走得呼哧呼哧的,便说:“我走一走,散散心。”带着阿金,沿着山道,走了一段,到山脚时,见摆着三两个露天的茶摊,许多人都停下来歇脚,吃茶。令年也走了过去,问那摊主都有什么,摊主道:“有茶,梨汤,稀饭,还有咖啡。”

令年不想这乡下地方,竟然也如此时髦,笑道:“那你倒两杯咖啡来,我尝一尝。”

摊主很快用托盘送了两杯咖啡来,令年一看,是黑漆漆的浊汤,也没什么香味,大约是假的咖啡,不敢去尝试,连那盛方糖的小碟子也推到了一边,说:“还是喝茶吧。”这时,有两个妇女也坐在了旁边,一个怀里抱着的孩子,只是埋头乱拱,小脸涨红。一个年长的妇女说:“怕是要吃奶了。”嘴里絮絮叨叨的,不断说道:你背过身去,喂他一点,喂他一点。那个年轻的母亲却坚决不肯,最后,给孩子哭得没有办法了,又很心烦,对摊主说:“麻烦你给我一碗糖水。”摊主倒了一碗热水来,把令年面前那个糖碟子一推,也正是那个妇女抬头来捻糖的时候,和令年目光一对,二人都怔住了,随即,对方又把头低了下去,用匙子在水里慢慢地搅着,再用嘴唇碰了碰匙子,一点点喂给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几口糖水,便睡着了,被旁边的妇人接了过去。他的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放下匙子,泰然自若地对令年道:“三小姐,你也回溪口了吗?”

令年这会其实不知该如何称呼觅棠,程小姐,是不适宜的,叫太太,又没有前缀。只能对觅棠略一颔首,微笑道:“你也回来了吗?”目光在那孩子熟睡的脸上一停,说:“这个孩子真可爱。”

寻常的人,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总忍不住要高兴的,觅棠却没什么反应,拿起匙子,啜了几口糖水,她的发髻里还别着一朵白色绒花。静了一会,觅棠说:“我爹上个月殁了,我回来帮着料理一些丧事,没有办法,带着这个小人儿,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三小姐你不要笑话。”

令年说声“节哀”,旁边那个抱孩子的,她在医院见过一面,知道是觅棠的母亲,便对程太太也点一点头。

程太太对于程先生去世这一节,是没有办法做到觅棠那样镇定。提到这个话头,又絮叨起来,说:“那一年因为橡胶股票的事,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的,为了养活这个小人儿,挣扎着又拉了几天的车,把人拉没了,他的命苦啊。”

觅棠知道她母亲哀叹起来,是没有完的,忙说:“你不要把他吵醒了。”果然程太太立即住了嘴,只对着那小孩子熟睡的脸,抱怨说:“都是你害的,全家都要给你害死了。你的命,比老的还苦,唉。”

令年见觅棠如今待人还算和善,便说:“程小姐,你想要找份工做吗?”

觅棠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恐怕腾不开功夫。”

旁边程太太见那小孩子扭动着身体,怕是要醒,忙抱着他走到一边,轻轻摇晃着。令年看他们的情形,大概还不知道窦筱泉已经残疾,这个孩子,在窦家人眼里,恐怕比珍宝还要贵重。她忍不住说:“程小姐,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交给窦家呢?这样你和程太太也许会过得好些,出国去留学也有可能的。”

觅棠清秀的脸上挂着一点淡淡的笑,说:“三小姐,你没有做过穷人,更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的。”这句话,把令年想要给予的安慰和帮助,给全部回绝了。令年只能说了声对不住,叫阿金结了钱,离开了茶摊。

回到于家,卢氏等人连饭都没有开,都早早地睡了,只有何妈还坐在那里等着。她这几年也盘了发髻,系上了裙子,做妇人打扮了,动作比从前笨拙一点,因此于太太出行,或是宴客,并不常叫她。令年这趟回来,她总要在她脸上觑半天,才肯张口说话,话也少了许多。这会没有其他人,何妈把令年的手拉住,不觉就笑了,说:“小姐,大少奶奶他们都说累得很,不肯吃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在书房,我做黄鱼面给你吃吗?”

令年说:“我吃那个容易长疹子,你忘了吗?”

何妈一怔,说:“那我可是不记得了。”又问她要吃什么,“太太最近只要吃素,我想,你们是年纪轻轻的人,哪里顶得住饿哦,所以偷偷叫厨房宰了肥鸡、肥鸭,还有许多鱼、肉,你爱吃甜的,二少爷是咸的,大少爷呢,爱吃零嘴。你饿不饿,我单独给你做?”

令年笑道:“我在上海,也不是丁点油水都没有,何至于饿成这样?那些鸡、鸭,又不用抢着吃,你怎么还偷偷地做?等大哥和二哥完事了,一起开饭吧。”

何妈说声好,眼睛又往令年脸上觑着,欲言又止。令年看她那个样子,心里很难受,问道:“二哥回来跟你说话了吗?”

何妈道:“哪里顾得上?只是和大少爷说事情,二少爷找我吗?”

令年道:“再说吧。”放开何妈的手,往书房去了。

这时,康年正和慎年在书房里说话,因为康年赋闲两年,书房里许多当差的人,也就辞退了,这会案上堆着许多陈年的报纸、旧日的信函,上头的印章,还是皇清例赠之类的,康年掩着鼻子掸了掸灰,将这些旧物往门外一丢,说:“故纸堆,早该把它都烧了去!”回来往圈椅里一坐,对慎年道:“我刚刚接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说完,只是紧锁眉头。

慎年道:“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康年道:“你现在,总要分个你我不可吗?”将才收到的电报往桌上一放,说:“说实话,这事对谁都不妙!”

慎年道:“你不要绕弯子了。”

康年道:“昨夜财政部与中行、中交密议,想要打算停兑两行的钞票。”

慎年沉默了一会,说:“这不是逼中行、中交自杀吗?国家银行的信用,要建立起来,谈何容易,在你们眼中,却仿佛儿戏一般。”

康年烦恼地说道:“两行这几年为政府垫资,早被掏空了,这一年公债根本就卖不动,民间集不到资,非得再逼两行来垫才行,外头发行了那么多的空头钞票就算不自杀,也离死不远了。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事一旦泄露了,谁都担不起,现在还只是密谋,尚无定论。我只怕哪天一个不小心,给谁捅了出去,市场上要乱了,到时候怕你又要骂我,所以赶紧先徇个私,提醒你一声,不要给他们连累了。百姓一旦挤兑起来,可不管你是国家银行,还是民营银行。”

慎年道了声谢,说:“早知道有今日了,我没有什么奇怪的。”

康年听他嘲讽,难得的心里毫无波澜,只将兜里那几张钞票掏出来,摆在桌上想想早上在雪窦寺外,还沾沾自喜,这一会,简直有些后悔了,因为那卖香的小贩,在无意中,吃了他这一块钱的亏。看了半晌,摇头道:“明明是好事,为何在我们这里,总是行不通呢?”

第112章

慎年从书房转来走廊,正和令年打了个照面。他说:“我这就回上海。”

令年看他的样子,大约是有急事,犹豫了一下,说:“何妈……”

慎年被她一提醒,说:“我先跟何妈说句话。”便往于太太的院子里去了。令年随着他走到了一段,没有跟进房里去,只在外头踱着,心里猜测着:二哥会跟何妈怎么说呢?不一会,见天幕都成了铅灰的颜色,屋檐下摆的一盆盆垂丝海棠,也只剩下了个黯淡的剪影,有个听差跑出来,叫门房去备车,说二爷要回上海,又叫人去寺里给太太送个口信,令年一转头,见慎年走了出来,脸上还带些郁色,令年问:“你……都说了吗?”慎年说是,这时听差称车已经备好了,慎年便离开老宅,连夜回上海去了。

令年走进房里,这天因为于太太不在,下人们不用出来伺候,天黑了也没人掌灯。令年把外头隔间的一个壁灯揿开,见何妈还呆坐在椅子里,被灯光将双眼一刺,才起了身,把手在衣襟上握着,问:“三小姐,你是饿了吗?”令年嘴里说不饿,把何妈的脸色略一端详,见她虽然失魂落魄的,却也没有怎样流眼泪,比她预料中要好一些。她说:“何妈,你坐。”

何妈又坐了下来。其实她这会心里乱得很,去了厨房,也是不知所措,怕给别的下人看出来,宁愿在这房里坐着。令年则在灯下,将于太太案边摆的一个绣样拿起来看看样式,大概是预备给百岁做夏衫的。何妈怔怔地在令年脸上觑了一会,忽然道:“三小姐,刚才二少爷跟我说,朱宝驹在美国,把洋人打死了,进了班房。”

令年心想,她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已经很震惊了,对于何妈,必然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可看她的眼里,还有些疑惑似的,令年把绣样放下,说:“何妈,你不信吗?”

何妈摇头道:“我知道,二少爷不爱开玩笑,大约美国那边的人的确是这样说的。可我想,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就是他呀。朱宝驹那个人,虽然嘴里爱说大话,心底其实是很软的,十几岁的时候,有那些小孩子抓知了,捉蜻蜓,他都一定要逼着把绳子都解开,放它们飞走。这样的人,怎么能狠得下心把人家打死呢?”她这样说着,脸上很忧愁,“只怪以前没有照相的,如果有张年轻时候的照片,给二少爷比一比,他就知道,保准不是那个人了。”

令年说:“何妈,你还记得朱宝驹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何妈道:“他脸么宽宽的,眼睛不大,可是顶有神气,我还记得,他有一口好牙,一边耳朵上有个拴马桩。”她回忆了一阵,又有些不确定似的,摇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兴许说得不好,以前的人,哪好意思总是脸对脸地看呢?可见了面,我准能认出来的。”说着,脸上又黯然了。这辈子,哪还能再见面呢?

令年见她这样执拗,也不好说什么,便把何妈的手一拉,说:“那就请二哥托美国的人再问问,那个人耳朵边上,是不是有个拴马桩。“

何妈点头,说:“问问也好,放心,但我想十有八九是认错人了。“她人虽然还算镇定,手可有些打颤,跟令年握了一会,忽然又望着她,说:“美国那边,要是打死了人,假如说是失手,那也得偿命吗?”

令年说:“真是失手的话,兴许也不要偿命。”

何妈把她的手攥紧了,身体往前倾着,又追问:“要是偿命的话,也跟咱们一样,是秋后问斩吗?”

令年说:“美国不讲秋后问斩。只看判官怎么判,有时候快些,有时候慢些。”

何妈“哦哦”两声,心不在焉地说:“你看,说了半天没用的话,你和大少爷都还饿着肚子呢。厨房那些人真是该”她的口头禅,总要骂别人该死,要杀千刀,这会却仿佛对这些字眼格外忌惮似的,浑身一个激灵,把令年的手放下,低头往外走去,那一张脸有意避着灯光,分明是已经没有血色了。

康年因衙门有差事,在老宅也只盘桓了几日,便与大少奶奶携一对儿女回上海去了。令年则叫阿金去给杨廷襄发了一封电报,告知她与杨文庆都在溪口,他如返沪,可经过溪口,接他们回去,并没有提玉珠险些遭遇绑架的事。杨文庆乐得可以免除学业,当然也毫无意见。在溪口待了月余,令年日常只是陪于太太,或和杨文庆、阿金到镇里逛一逛,买了衣料子回来,于太太翻了翻,说:“乡下是没有好料子的。这几块土布,你拿去赏那些年轻的下人,他们都不爱穿。这个蓝的给何妈做褂子,倒也合适。”叫了几声何妈,都不听应声。于太太便抱怨说:何妈这一向很能躲懒,有时一整天也不见人影,叫她做点事情,也是浑浑噩噩的,“她年纪还没我大呢。”在于太太,倒也不在乎多养一个吃闲饭的人,索性不去管她了。

这一天,何妈却自己走进于太太的房里来,手上还拿着几张纸的钞票,一边说:“真是怪事,镇上的邮局里,竟然不肯收钞票了,说只要铜钱或是银洋。”

于太太见她手头的钞票,总共有十块钱,对底下人来说,也是很大的一笔款子了,她说:“你拿这许多钱,是要置办什么?要给亲戚寄信,叫家里的听差给你写了寄出去就是了,一个人到处乱跑,也不怕叫坏人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