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长夜漫漫,阒然无声。

只是如今的寂静比平日要更极致,连人声都听不见了,唯有蟋蟀壳虫之属在草叶间爬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平日里城墙上高悬的灯笼熄灭,壁垣高耸,仿佛蛰伏的巨兽黯然了双眸。他策马走近,仰目而望,城墙上连一个驻守之人都没有。寒风在面颊上轻轻掠过,他陡然打了个寒噤。

城门被叩响,许久也无人应门。城门要地需时刻有人把守,昼夜不歇,有时也做角望台之用,可上报处理急情,按理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无人值守的情况,实在太过古怪!

他惊疑不定地上前:“京都守将何在?”又报上名姓和头衔。

阴沉的黑暗里走出两个着士官服的人,一高一瘦,脸都掩藏在浓重的夜色中,叫人难以分辨,其中一人开了口,“为免叛军入城,京都戒严,圣主已然着左卫上将军全城封锁,不许一人进出。这位将军请回吧。”

他听了觉得尚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么大的事何端昀没理由不知会统领一声,又急忙道:“我乃大内统领麾下副官,敢问何将军是否有话传达?”

那两人对视一眼,换了另一人道:“将军没有留话下来。”

副官闻之一怔,他自第一人开口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这时才想明白,这两人说话语调上扬,操着别扭的口音,像是初学者说不惯粱话似的。如今能出现在京都的异邦人,就只有……斛辛!

糟了,原本就棘手之至的屯兵之乱如今竟然有蛮族人插手进来,甚至悄无声息地换下了京都守将,不知意欲何为,此事必须立刻让统领知晓。副官急忙调转马头,不敢耽搁地向宛亭疾驰。

马蹄在官道上达达踏过,他一刻不敢停歇,等到晨光熹微之时,连马鞭都抽坏了一根。马匹飞奔了一天一夜,未得草饼清水供养,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再怎么驱赶也不肯向前一步了。他迫不得已找了个沿途的茶馆暂歇,也给坐骑喂了一点水。

一杯粗茶尚未饮上几口,远处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副官面露异色,果断放下茶碗,几息之间人已经藏在隐蔽处了。

他屏息蹲跪在草叶之后,死死盯住过往的人。

店家见一个大活人不翼而飞,忙追出来:“人呢?还没给茶钱呢!”骂了几圈也没看见半片衣角,又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不一会儿,一支行伍整齐地打马而过,未作停留。为首者身量颀长,一身劲装,通身未覆战甲,只是手腕间时而闪过细碎的银光。那人小臂的位置微微隆起,应是藏了袖剑,这不像是行军之人的作风,更像个暗卫或是杀手,纵马都比旁人轻盈从容。副官仔细端详着那人的脸,确定自己从未在军中将领里见过此人,此人眉眼深邃,颧骨高挺,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那人身后的一位落后他半个马身,更像是这支队伍的话事人,为了赶上马速,低伏上身削减冲力临风而行。除了那位身法诡谲的高手,其余诸人皆身覆甲胄,腰佩利剑,整肃前行,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等最后一个士兵扬起的沙尘落地,副官才从草叶后钻出,回到之前的茶馆坐定。

店家又见了一遭大变活人,吓了一跳:“客官方才去哪里了?”

“喂马。”他将那盏残差饮尽,掏出几个铜板,“不赖你的茶钱。”

店家笑盈盈地将茶钱收了:“方才又来了支军队,小的还以为您跟着刚才的军爷们走了呢!”

副官掩下忧色,淡淡地:“我与他们不属同支。”他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你方才说又,此地经过很多士兵吗?”

“您不知道?”店家收起讨好的笑,凑到他跟前,神神秘秘地:“听说京城有个大官要造反,养了很多私兵在前头。”他抬抬下巴示意宛亭的方向,又压低了声音:“这些军爷们是去抓人平乱的!”

“胡说!”副官愤然拍桌而起。店家被他突然发作唬住,讷讷地离远了几步:“不是您问的吗,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要去平乱的分明是统领带来的人,这些生僻面孔打着他们的旗号竟然鱼目混珠地藏在了其中,连周围的百姓都没有生疑!

他重新握上缰绳,才发现手心已经汗湿,牵绳都打滑。仿佛一个巨大的幕帘被掀起一角,教他管中窥豹般瞧见一点端倪,这些端倪犹如藤蔓的末梢虬枝盘曲,连结着背后令人胆寒的实情,而他只是恰好落入其中的一颗草籽。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他心如擂鼓,知道眼前的情态已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只能一探究竟,连忙骑马跟上那支兵将。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疾速追赶,鞭子抽得又狠又快,生怕将人跟丢了。

谁知他们竟然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饮水、吃干粮,不急不缓地休整起来,还有人架了一支锅正烹煮食物,显得轻松自得。

副官暗自咬牙,只能故技重施藏身于林,心急如焚地等着。他等得腿都蹲麻了,那个暗卫模样的首领才吩咐启程。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远去,他正探头从林叶间钻出,眼前出现一双黑靴。接着银光一闪,一柄剑轻轻叩在他的颈间,那是一柄极细的剑,比寻常剑更短更轻盈,正被人反手持在掌间为首者的袖中剑。

“云麾将军,别来无恙。”

“你认得我?”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那人平静的神色,依旧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等眼前人略微垂下眼时,却诡异地露出一副恭顺之色。副官紧紧蹙眉,骤然变了脸色,声音都带着颤抖。

“你是太子侍从奉安。”东宫名录中唯一漏掉的人。

第51章 逼宫(上)

御正司不分昼夜,在牢狱深处透出幢幢烛影。

兹事体大,何端昀细细问了梁溱几番,便将梁溱交给御正司的人,赶去面圣了。

活阎王一走,梁溱便得了片刻安歇。

御正司的人没有圣主谕旨,无权问讯太子,只是将他关回了昏迷时的小隔间。

御正司的司正像是笃定太子在劫难逃,生怕他寻了短见,或是出了什么差池,到时候无法向圣主交代,亲自看守在侧。

梁溱稍微喘口气都觉得疼痛难忍,勉强靠在石墙上假寐,却还有功夫搭话:“司正大人坐吧,能让大人寸步不离地看守我,本宫面子不小。”他睁开眼睛望了一眼,语气竟还带着笑意。

司正眉峰隆起,如今还笑得出声,怕不是失心疯了?

“殿下安分些吧,在狱中好好静思己过,到时再向圣主陈情请罪!”他的言下之意是与其发疯,不如想出一套说辞,说不准能让圣主饶他一命。

“哈哈……”梁溱却笑起来,眼中尽是嘲讽,“请罪?请罪他就会饶了我吗?”

司正看着太子疯了一阵,又敛了笑,漫不经心地问:“何端昀呢?”

自然是面见圣主,处理你埋下的祸端。

司正没应声,梁溱也不在意:“圣主为什么不见我?他的儿子、臣子犯上作乱,他连问都不问上一句吗?万一我有话要分辩呢?如此岂非为父不慈,为君不仁。”

“简直颠倒黑白,不顾纲常!” 司正闻之怒斥:“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竟然还敢口出狂悖之言,真是毫无廉耻之心、君子之道!”

梁溱却点头道:“不过,本宫确实没什么话分辩,桩桩件件都是本宫做的,没受半点冤枉。”

司正被气得胡子直颤,像是第一次看清了大梁储君,指着他极为悲愤:“你,你……”

“只是圣主不见我,”梁溱盯着他的眼睛,“究竟是不想见我,还是不能见我。天气渐寒,国事烦忧,本宫十分挂念陛下龙体,也不知他是否身体康健如初。”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诅咒了。梁陟没有见他,完全在梁溱预料之外,他本已想好一番说辞谁知圣主竟派旁人来审问他,实在令他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