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李元裴语气严肃至极,副官意识到情况出了意外,不敢多言地告退了。

地上的人还在忐忑地等候发落,一柄锋利的剑突然压在他的肩上,削断了垂落在颈边的头发,仿佛下一秒断的就是他的喉咙了,他立刻哆哆嗦嗦地发起抖来:“大人,小人什么都说,别杀我,别杀我!”

“撒谎”李元裴的声音冷得像冰:“山庄中良田三万亩,又不对外贩卖粮食,只养一千人,是不是也太少了一些。”*

梁溱是被生生冻醒的,迷糊地睁开眼,颇有不知今夕何夕的错位感。他的手脚还被铁链束着,好在已经从刑架上放下来了,粗糙潮湿的稻草蹭着他的脸颊。轻轻一挣,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觉全身无处不疼,伤处估计已经流脓发炎了。

身上依旧是染血的薄衫,手腕被磨成紫红色,勒痕高高肿起,清亮得只剩一层油皮。挨到后半夜,梁溱已经体力不支了,只是硬撑着不肯吐出只言片语,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何端昀又给他探了一次脉,确定没事才命人将其扔进一间囚室,大发慈悲地容他小憩片刻。大刑加身,撬开一张嘴只是时间问题。

梁溱才刚醒来,就听见脚步声从远逼近。又要面对这个活阎王,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克制不了身体本能的颤抖。

何端昀食指敲了敲牢门,御正司的人便上前将梁溱重新架出来。这回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刑凳,凳面不足一人宽,身前的鞭痕狠狠压在硬质的木头上,梁溱疼得几乎眼前一暗,被人按着肩膀才不至于摔下来。

“今日是刑杖?”

梁溱苦中作乐地想,杜瞻流放前也挨了三十刑杖,同样也是逼供,如今就算是和他共苦过了。不过,自己体魄强健些,想来能多挨几下。

何端昀看他还有力气说闲话,不由蹙眉。挨了半夜的打,竟还没到极限,他向来以为这些王孙贵族最不受不得皮囊之苦,这位太子殿下倒是顽强地出人意料。用刑者,加刑于筋骨,意在摧其心志,精神一旦瓦解,便什么秘密也守不住了。

梁溱没等到眼前人回答,也不甚在意,又自顾自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御正司常年暗无天日,连烛火都点的少,根本无法判断外头的时间。昼夜不分地呆上几月,便是正常人也能患上疯病。

何端昀当然不会回答:“太子殿下今天想说了吗?”

“你动手就是。”

“今天”

现在是休沐第一日,逼宫的前一天。

梁溱闭上眼,身体虽然疲倦,但头脑还算清醒,应是睡了两三个时辰。

刑杖带来的疼和刑鞭全然不同,区别与鞭子尖锐的撕扯,刑杖打在身上是一种钝疼,沉闷又混沌,往人骨头缝里钻,伤处痛而麻,如钝刀割锯着神经,让人恨不得将伤处用刀剜去。

何端昀知道他离崩溃尚有一段距离,中间也不喊停。

梁溱连抓着刑凳的力气也没有了,为了保持清醒咬牙数着,挨到十五,下身骤然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是弥漫开来的凉意。他不用看也知道,身后必然已经破皮开裂,鲜血淋漓。然而,刑杖并没有因此停下,直直击打在裂开的伤口上,这钝疼便转化为极为尖锐的刺痛,痛得他额角青筋直跳。

数到三十,身后的刑杖终于停了。他深深地喘一口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说不出话了,下一秒才发觉自己言之过早。因为更加剧烈尖锐的疼痛突然在全身蔓延开,仿佛火药一般在血脉中炸开,那是一盆高浓度的盐水,没有遮拦地泼在他全身渗血的伤口上。

梁溱一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何端昀冷眼看他挣扎了许久,适时地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抬起他的脸:“太子殿下还在什么地方屯了私兵?”

梁溱嘴唇苍白,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盐水,又或是忍不住疼掉下的眼泪,显得可怜极了。

他的唇角微弱地颤抖,声如游丝,像是再也不堪忍受。

“宛亭,在宛亭……”

“宛亭。”庄主磕头道:“其余的人已经去了宛亭。”

李元裴将剑从他颈项上拿下,还没有逼问,眼前这个没有骨气的农人已经哆哆嗦嗦地合盘托出:“三个月之前,山庄里就走了一半的军爷。小人听见他们说,是要去宛亭,那里还有个和这差不多的庄子。”

“先前为何不提?”

庄主不知所措道:“您也没问呐,大人明察秋毫,小人以为您早就知道了。”

李元裴有些嫌恶此人语气间的谄媚:“庄子在宛亭哪里?”

那人便摇头如骰子:“这……这军爷们也不会告诉小人啊。”

李元裴沉着脸让人将他押下去,又找了个骑术精湛的宿卫,吩咐他快马加鞭赶往宫中找何端昀将军,将情况告知。

谁料还没骑上马,正撞上了何端昀派来的人。那人单膝点地行礼,将三折的信奉到李元裴手边。

“宛亭,青阴庄。”

第50章 错峰

宛亭距鹿邑不远,但不知太子招认的宛亭屯兵数目是否准确,又怕打草惊蛇,李元裴等人在鹿邑等了半日,等到京中加派的援兵出了京城,往宛亭去了,才整兵前往,两路人马约定在宛亭外会合。

李元裴算了算数目,是太子招认数目的两倍有余。他素来谨慎,并不是轻敌不想再调些兵来,只是京城兵力已然不足,剩下的只能勉强维持运转。

大梁内忧外患,兵力几乎全在临风关秦穆与顾清渭麾下,剩下的离得稍近的几个大营虽有些兵力盈余,但不在李元裴的调动权力之内。大梁改制后,统兵权与调兵权分割,李元裴若想增派兵力,需上书枢密院,由枢密远首肯,再层层文书兵符下达给大营统领,再由大营统领交接给枢密院的人,再指派给李元裴。

其间耗时繁多,叛军闻风而动,李元裴等不起,只能冒险一试。

该死,他暗自咬牙,第一次对梁律起了忤逆之心。若不是当初谢凌昭等人辅佐圣主大刀阔斧改革梁制,罢黜林丞相,兵权不会被分割得如此零碎不堪,左右掣肘。

权力分割得越细,分到的人越多,各方势力便能相互牵制,皇权反而更加集中、愈发至高无上。然而此制只在海晏河清、天下安澜之时奏效,层级冗余不可避免地以精力和效率的损耗为代价,在情急危亡之时反呈尾大不掉、运转失灵之势。

这一点,圣主显然并非全无所知,之前暂代知枢密院事之职的大学士就是由于循规蹈矩、恪守流程才被忍无可忍的梁陟免职,转由亲信何端昀便宜行事。

圣主没有废除此律,自然有其考量。一来工程庞大,改弦更张不是一夕之功;其二,权力转移,朝中必然有人反对,此时在朝堂上相辩便把注意力从最关键的临风关挪走了,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任何一个尝过高枕无忧、掌控全局的甜头的帝王绝不会轻易授人权柄,让自己暴露在将军的刀锋之下,此番若是开了先例,难免朝中有人咂舌,再想把权力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元裴沉着眼睛,心知肚明,当年若不是这几道梁律使得兵将互不相识,大将军杜承和带着熟悉的兵马不会如此轻易地贲军于泗水川,秦穆之所以可以通过拖延援军拖死一员大将,正是因为大将军的兵符不再可以直接调动兵力,死生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凭借大梁新制,他们才彻底收归了这股势力,瓦解了旧制里最后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如今,新制竟也给大梁和圣主的安危带来了威胁,李元裴心中倏忽起了难言的不祥之感,如今一遭遭一幕幕仿佛是往事在眼前重演,只是刀刃朝向自己这边。

他没来由地感觉心惊,彼时夜幕四合,月色极淡,被浓云浸润出微不可见的白光,几个时辰之后便能看见天光乍破,在东边投入溶溶的汴河,顺水而下,融归天地。李元裴心思沉重,有些恍惚,一时又觉得时间停留在了傍晚黄昏前,最后一点渥丹般的霞光散尽就会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

亲信见他神游天外,不由也跟着拉住缰绳:“统领,出什么事了?”

李元裴这才在遐思中惊醒,明白当务之急是捉拿叛军,便摇摇头,驱马前行:“没什么,赶路吧。”

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脸上仍是抹不去的忧色,对身边的亲信道:“你不必随我去宛亭了,现在马上回京一趟,帮我告诉何端昀……”

那亲信得了他一番吩咐,立刻调转马头,向京城疾行而去。赶到城门时,已过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