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溱从他边上经过,知道这是从前跟随废太子的一位老王爷,自梁陟登基以来他就被关进了御正司,再也不见天日,如今已是这样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何端昀看他盯着疯王爷,以为他是物伤其类心生畏惧,正想开口,却听梁溱沉声问:“我二哥呢,他死之前关在哪儿?不如把我关在从前关我二哥的囚室,我便是死了,我们兄弟俩也有个伴儿哈哈哈。”
“臣劝殿下不要装神弄鬼,故作玩笑。”何端昀为他轻浮的口吻恼怒,“殿下此刻该进的可不是囚室,而是刑室。”
御正司的刑室同样残酷血腥,种种刑具分门别类地规置在一旁,上面是成日与皮肉厮磨洗不掉褪不去的痕迹。
梁溱被人绑在刑架上,手脚都被粗麻绳紧紧缚住,挣扎不得。他平生第一次被人严刑加身,似乎才恍然察觉自身处境,恼羞成怒道:“何端昀,你敢对我用刑?”
“圣主已经准允。只要殿下性命无忧,其余的臣可全权做主。”
何端昀道:“当然,若是殿下体恤臣下,凡有所问,知无不言,这些苦头便一件也不必吃。”
“哈哈哈……”梁溱嘲讽般笑了一阵,狠狠瞪向他,“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挑衅道:“圣主不肯见我,派你来审讯,莫非是想屈打成招,逼我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怎么,他想废储但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吗,圣主是不是心怀愧疚,所以才不敢见我?”
何端昀双手抱臂,冷眼看着他发疯,良久才低声道:“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不在殿下巧舌之上。”
他深深地看了梁溱一眼,道:“大梁正处内忧外患之际,内有临风关之乱,外有细封侵扰,太子殿下不为圣主分忧,不替百姓周全,想的竟是乘虚而入、谋权篡位,实乃小人行径。有这样一位不忠不孝的储君,是我大梁的不幸。”语气间尽是沉痛与不齿。
梁溱若不是这内忧外患的始作俑者,闻之也要动容了。
他避过何端昀质问愤怒的眼神,把重心倚在刑架上:“别废话了,要动手就赶紧动手,本宫毕竟是个‘乱臣贼子’,将军不会指望靠言语感化就能让我认罪服法吧。”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进了御正司,殿下除了开口,不会有第二条路可走。”
何端昀走到放置刑具的架子边上,目光落在最上层的拶指与铁签上,这已经是刑室里最轻的刑具了,常用来惩戒女犯,虽说十指连心,但力度容易控制且不会出意外。
梁溱却讥诮道:“将军,你把我当作女人吗?”
何端昀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掠过,最终取了第三层的刑鞭。那鞭子为生牛皮合股制成,鞭身上还吊了铜钱,铜钱的外圈被磨得又薄又亮,抽打时,那些铜钱便如刀刃一般割开皮肉,往往血肉横飞,令人痛不欲生。
他右手抚过令人胆寒的鞭身:“太子殿下身娇肉贵,速战速决也好。”
第一鞭破风而来,抽在肌肤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梁溱还是太高估自己的抗痛能力,鞭子抽上来时的疼痛感尚可忍耐,抽离时那些铜钱在鞭痕上划过,仿佛刀尖狠狠划过尚在淌血的伤口。事实上,血迹已经在他单薄的内衫上晕染开了,被鞭子撩过的地方烫得仿佛在火上炙烤,密密麻麻的疼痛在血管中跳动,他一时间甚至叫不出声,只是手指狠狠握住刑木,额发已然被冷汗润湿。
梁溱痛得说不出话,这种沉默大抵被当作无声的对峙,第二鞭很快接踵而至,极尖锐的痛意在身上蔓延开来,他喉头猛烈地滚动,将已经到达嗓子的痛呼强行压下。
第三鞭下来的时候,梁溱即便是咬紧牙关,也忍不住低吼出声。他浑身被汗水浸湿,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呼吸又急又快,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梁溱连咳嗽都疼,胸腔起伏都牵扯着鲜血淋漓的鞭伤,不得不小心地控制着呼吸。他闭上眼,有些恍惚地想,照这个打法,自己不会死在御正司吧。
所幸何端昀打完三鞭,便很有眼色地垂下鞭子,等着梁溱自己调整。他本就是用刑的高手,自然知道怎么既让人知疼痛,又不要人性命。然而,这种打法是却是最难耐的,人的感知力有限,疼得多了便变得麻木。但刑罚一旦中断,受审之人得了片刻舒缓,再挨起来,疼痛只会加倍。
此法虽然要耗些时间,但最消磨意志。梁溱偏过头,极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与何端昀不谋而合,也想多拖延一些时间。他喘了几口气,才有些脱力地倒在架上:“什么私兵,本宫根本不知晓。”
何端昀阴沉地垂着鞭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走上前指尖在他白皙的颈项上探了一下,吩咐人取了一瓢水,亲自送到他的唇边。梁溱确实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干裂,也不多话,乖顺地将瓢中的水一口口咽下。他像是渴得狠了,喝得太急,没咽下去的水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落在他被汗水黏在颈边的细发上,显得有些狼狈。
等一瓢水饮尽,外头正好进来一个侍卫,将一策纸帛递给何端昀。
何端昀接过,粗略地看了两眼,问道:“东宫里的人都在上面了。”
“是。”
他微微点头,挥手让那侍卫退下,随手把名单放在一边,两步行至梁溱身前,带着凉意的鞭梢危险地抵在他的下颌处,锋利的铜钱就贴在脉搏上,梁溱不得不顺势抬头:“太子殿下既然不肯招认,不如先来回答下一个问题”
“那位常年侍奉在您身边的侍卫,叫奉安的,他现在何处?臣寻遍了东宫,都没看见他的影子。”
何端昀死死盯着梁溱的脸,似要从中探个究竟。眼前的人的眼神蓦地变了,一丝慌乱却在眼眸中闪过又转瞬即逝,然而何端昀没有错过这微妙的变化。
先前太子即使酷刑加身,眼中也只有痛意与挑衅,此时竟然会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慌神。
他凑近梁溱,低声道:“殿下都下狱了,他还要去给谁通风报信?”
带着森然冷意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还是说,除了鹿邑,太子殿下还在别的地方养了兵吗?”
第49章 刀刃
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壤带着粘腻与草木气息,李元裴手指碾过,细碎的泥土在拇指和食指的摩擦间洒落。
“色泽莹润,确是肥沃之田。”
士兵握拳禀报:“山庄中有良田近三万亩,已尽数丈量完毕,和他说得一样。”他手上还押着一个年逾不惑的男人,名义上是这座山庄的主人。
这山庄看着不显山露水,内里却有些分量,他们连夜清点才堪堪点完。
“大人呐,小人哪敢说谎啊?”那人生得高瘦,颧骨突出,说话间骨头开合般翕动,活脱脱一副薄皮骷髅。这么肥沃的田竟然养出这样骨瘦嶙峋之人,仿佛平日里饱受饥饿之苦,两撇八字眉倒是修剪得整齐,有些滑稽地打着摆。
李元裴沉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太子昏聩,竟点这样的人帮他管理兵将。”
那人像是吓坏了一般,急得连连摆手:“大人冤枉啊,小人可不是给太子管理兵将的,小人是个农夫,种庄稼的,只管山庄田粮,哪里敢管到军爷们头上去呢!平日操练都有专人来往的,每次来得都不一样,小人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李元裴嗤笑一声,目光冷的吓人:“太子在此处豢养私兵,你说你毫不知情,真是天大的笑话!你若早日上报给朝廷,不会酿成今日之祸,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还敢来喊冤!”
庄主顿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地,求饶道:“小人见识浅薄,还以为太子是奉诏行事的,况且他们整日将我软禁在此,每日就是带着人播种、施肥、收割,就是要告知朝廷,小人也寻不见机会啊!”
“播种、施肥、收割?”李元裴不留情面地拆穿他,“你为何只字不提贩卖,你买卖粮食时也寻不见机会么?”
庄主“砰砰”给他磕了两个头,委屈道:“田庄种的粮食只供军爷们享用,有时不够还从外面送进来一些,从来没有往外卖的呀!”
李元裴闻之却一怔,缓缓皱起眉:“从来不往外卖?”
“是是。”
“昨夜清点出多少人?”他骤然转向自己的副官。
“加上一些山庄上的奴仆,有一千余人,现在都压在操演场。”副官忙道。
“你带人速去再清点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