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宫乃至京都兵防大权离不开“裕安三将”。为首者大内统领李元裴,其下为左右卫上将军。
右卫上将军顾清渭被调去工部任职不久,适逢秦穆自立平川,临危受命携大军远走临风关平叛。宫中真正的统兵之权便落在李元裴与左卫上将军何端昀身上。
枢密院自谢凌昭与张载舟师徒起后继无人,圣主虽点了个大学士暂代事务,但收效甚微。那人资历虽老,但为人软弱,做事谨慎有余、果断不足,但凡需要他拿决断时,便效仿前朝携一众大学士辩论,称之为“小议”,再题了票拟送到御前,在堂上以梁律相辩,称之为“大议”。
往往一点鸡零狗碎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只好请求圣裁。梁陟本就为秦穆之心忧心忡忡,还要为枢密院的日常琐事分心,简直不堪其扰,数次申斥无果,把何端昀调去为其全权定夺了。
“因而,李元裴是我们要对付的关键之人。”梁溱在挂起的舆图上精准地点出几个重要关卡,“宣德门、大庆门、紫宸门,三门一线,夺下此三门方能直通内廷。”
谋反之事,自然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动手。七日之后,大梁将举朝休沐三日,逼宫之事便定在休沐的第二日。届时东宫的云卫将和斛辛世子带进来的南族人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内宫,将圣主拘在福宁殿。
“斛辛人会按计划留在宫外,帮我们应付京都中的禁卫,必要时也给我们通风报信。”梁溱的目光在几个年轻的云卫统领脸上停留:“因而能否夺取内宫便要仰仗诸位了。”
“我知诸位武功高强,但是宫中侍卫人数与我们相当,且有两位大将军坐镇,气势难挡。”梁溱平静地问道:“这一战无论如何打得不会容易,几近九死一生,如此诸位还愿追随于我吗?”他淡然地给众人泼下冷水,似乎全然不担心会有人因此退缩。
几个云卫面面相觑,均在对方眼里看见不容置疑的坚毅之色:“自然,臣等誓死追随。”
梁溱轻轻颔首,“何端昀尚可对付,但李元裴调兵如神,他有一策‘三十六合’,不足百人的宿卫在他手下可以变换三十六种不同的阵位,大梁宫廷有二十八道大门、两座角楼、一座钟楼、一座鼓楼,他们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你们还太年轻,经验不足,李元裴若在宫中调度,我们没有一点胜算。”
此言既出,几个云卫无人不露出敬畏之色。
梁溱安抚地望了诸位一眼,拿出另一策纸卷:“所幸这位大统领平日里调兵之法有迹可循,七日之后宫中的兵防便是这张‘三围一’,诸位统领务必将此谨记于心。”他口吻极为郑重,众人自然俯首称是。
“至于李元裴,我会想办法逼他不得不离宫。”
众人离开后,只剩赵瑾还留在东宫。
梁溱换下外袍,穿上贴身的常服才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你还不走?”
赵瑾满腹狐疑地盯着梁溱瞧,喝空的瓷杯被他执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殿下有什么办法引李元裴出宫?”
梁溱不答反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臣自然没有,才请教殿下。”赵瑾闷闷道。
梁溱便故意叹口气,“爱卿如此明慧之人都没有好办法,本宫就更没有了。”
“殿下,”赵瑾闻之却皱起眉,缓缓坐直,警惕地道:“您不会又要以身犯险吧。”
梁溱没有半点被戳穿的羞赧,大大方方地往案前一坐:“现如今,除了以身犯险的谋反大事,还有什么能让圣主轻轻皱一皱眉头?”
“如今我们的私兵转移了多少到京郊?”
“四地皆不足半数。”赵瑾道:“剩余还停在原地待命。”四县到京郊的路途本来不远,但京都周围的风吹草动都在圣主眼线之下,万不可轻举妄动。他们没有斛辛人这样朝拜联盟的由头,既不能骑良驹,又不能大批行进,速度自然极为缓慢。
梁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给赵瑾满上,仿佛毫不在意般吩咐道:“让鹿邑的人主动暴露给京都。朝廷若真来了人,便叫他们不要抵抗,束手就擒罢。”
“殿下,您这样是引火烧身!”赵瑾握杯的手一顿,连茶水都洒出三分,简直不敢相信梁溱竟然要做这么鲁莽的事,“储君豢养私兵与谋反无异,圣主若知晓此事,殿下恐有性命之忧。届时就算圣主真派了李元裴出京核查,又有何用呢?”
梁溱慢吞吞地将面前这盏茶饮尽了,才道:“圣主不会马上杀我,最多是对我刑讯逼供罢了。我还有三个屯兵之处没有招认,我会以此做诱饵保住自己的性命。”
赵瑾一脸愕然,许久才摇头道:“您疯了,您真是疯了,臣绝不认同您。”
梁溱并不看他,静静看着廊下,仿佛陷入了一种无端的回忆中,沉默许久才苦笑道:“我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否则也不会将日子定在休沐第二日,这第一日就是留给我自己吃苦头的。”他回过头,如水的月色就倾洒在他发间,皎皎如银河倒悬,把他因为操劳数日而苍白疲惫的脸色都衬得明媚润泽起来。
“到时候东宫之人就要麻烦你从中转圜,尤其是太子妃,随便编个理由糊弄她就是了,不要让她太过忧心。”
赵瑾目光复杂地望着梁溱,眼前人继承了文昭皇后的明丽,端的是一副消冰融雪般的好颜色,哪怕已是而立之年,眼眸中也总闪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赤诚。都说皇家子弟皆是真龙血脉,可惜真龙困樊笼,被缚了手脚折了骨刺,再使不出通天之能。
他虽极为不忍,还是习惯性妥协:“臣会遵照殿下的旨意。”
休沐前一日,几匹快马从京都而出,向西南方向奔去。马蹄极快,却落地无声,几息之间,飞扬的尘土犹在震荡,人马已在数里之外。为首者身材颀长,没戴幕离,脸色阴沉地紧绷着, 官道上的驿卒遥遥望见那人腰间的翠绿环佩,也是脸色一变连忙让道避行。
午时,东宫处理完政务尚有闲暇,难得地提了一笼瓜果糕点去看望太子妃。两人你侬我侬、极尽缠绵地说了半晌话,太子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书房继续批折子。
当夜,重重宫闱、寂静深处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衣袂摩擦间,泛着肃杀阴冷之气,它附着在冰冷的铁器上,又仿佛蛰伏在云叶之下,在宫侍冷不防的一声惊呼中
“砰”得破开梁溱的寝殿。
太子尚在卧榻上睡眼惺忪,被寒风一撩猛地坐起,宿卫已然闯了进来,身上穿着沉重的甲胄腰间配着森然的冷铁。
梁溱怔怔望着这群不速之客,还未开口,这群人有序地分作两列,对向而立,中间走出一个魁梧身材的将士,右手上持着一枚铜铸的令牌,边缘刻了一圈小字:裕安皇帝通令。
这圈小字让梁溱不得不低头,咬牙道:“何将军。”
何端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单膝点地跪下,左手指尖在腰间一撩,佩剑便被解下按在地上,他微微俯首,沉声道:“太子殿下请恕臣等以下犯上。”
梁溱眉间一跳,何端昀已经站了起来,将右手的令牌举起,目光如利剑般逼视着他:“太子梁溱无旨在鹿邑屯养私兵,有谋逆之嫌,奉裕安圣主令,将其拿下问罪。”
第48章 对峙
梁溱被人押着在福宁殿内跪了一个时辰,连圣主的影子也没见到。
陈平从帷幕后出来,一改往日热络亲和的态度,半个眼神也没落在梁溱身上,只与何端昀低语几句。
梁溱离得稍远没有听清,只听见他最后一句“辛苦何大人了”,接着那人才远远看了自己一眼离去了,眼中的冷意仿佛如寒日里的水汽一般弥散在空气中。
“圣主不肯见我?”梁溱仿佛被这个眼神激怒了一般,陡然发作:“说我吞并谋乱,证据何在?他问都不问,不曾听我分辨一句,就要将我拿下治罪吗?!”
陈平没有回头。
“有没有做,殿下心中清楚。”何端昀嫌恶般皱眉,不顾梁溱挣扎,对押送的宿卫沉声道:“带走!”
几人便又架起梁溱辗转进了御正司,这回是真的下狱了。
御正司,乃是大梁专门关押皇亲国戚的地方。
古语有言,刑不上大夫。然而梁律似乎并不对这些天潢贵胄有丝毫宽容与怜悯,牢狱阴冷而潮湿,石壁上是鲜血染就的暗红,随时间腌制出一种浑浊的腥臭。牢中关押的人不多,此时没有行刑,听不见令人遍体生寒的惨叫声,只有一个疯了的老人轻声地絮絮叨叨,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