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溱就站在他的身后,如同杜瞻当年手把手教他射箭一般牵住他失力发抖的手指。这弓对如今的梁溱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握着杜瞻微微施力,那弓便浑然显出个满月。
他的手稳极了,声音却发抖。
“我们,杀了梁陟吧。”
他引着杜瞻的手轻巧地一松,那箭便飞鸟一般笔直地向前而去。
第46章 斛辛
梁溱微微偏头,那箭便从他脸侧擦过,稳稳扎进身后石墙,箭尾细颤。
身旁武将立刻上前两步,惊怒道:“郡主这是何意?”
大梁鼎盛时,诸国朝贺无不恭谨驯服,何敢持械觐见。如今内忧外患,连边陲小国的郡主都敢对储君放箭。
“年嘉。”斛辛王世子淡淡开口,他右手抚胸对梁溱行了个礼:“殿下莫怪,我这小妹从小没离开斛辛,在我们那,这是女子对勇士的试炼。”
那武将觉得受到轻视还想理论,梁溱却抬起右手将他拦下了。
“原来如此,倒是我们少见多怪了。”梁溱道:“世子和郡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我先派人送两位去驿站休整,明日再进宫面圣。”
斛辛王世子没有异议:“这样最好。”
身边的郡主却不依不饶道:“殿下不送我们过去吗?”没等人斥她无礼,她又上前几步来到梁溱,露出个明艳至极的笑来:“我可是很想再和殿下相处一二呢。”
仿佛寻常胆大的女子碰上倾慕之人,言辞直白而热烈:“我虽然是第一次见殿下,却觉得殿下不像梁人,应该是我们草原上的人才对。”
梁人向来以天下正统自居,被说像异族更像是冒犯,梁溱仿佛浑然不觉,道:“看来我与郡主有缘分。”
“大梁有一词叫缘悭一面,世间有缘法,没有缘分的人哪怕心思再切也可能被种种变故拖累,最终也见不上一面。”年嘉娓娓道,额间的发坠就跟着轻微地摇,“我们则不同,心有所念,哪怕横跨一疆,跋涉山海,也定要见到想见的人。”言此,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捕捉到梁溱的视线,“殿下似乎格外在意我的坠子?”
梁溱收回视线,年嘉便伸手把这绿坠子取下,举至他眼前“我和殿下的缘分就在今天见的这一面上,殿下收下这枚坠子,便是答应了我的求亲。”
梁溱刚要伸手,听到这后半阙话赶紧按下,脸上浮起一点疑惑之色。他往斛辛王世子方向看了一眼,对方竟也没有出言阻止,反而插手于肩,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仿佛很好奇自己会作何反应。
“郡主抬爱了。”梁溱微微凝眉,不知对方所为何意,“本宫已有妻眷,感情甚笃,琴瑟和鸣,不可辜负旧人。”
年嘉仿佛笑了一声,又仿佛没有,梁溱分不出其中有无嘲讽之声。她脸上原先假做的亲近之意烟消云散,显出冷淡的疏离,她没再看梁溱一眼,将这枚玉坠交给身侧的世子。
世子上前笑道:“小妹玩心重,方才与太子说的是玩笑话,太子莫要见怪。这枚玉坠原本就是要献给太子的,虽不是什么奇宝,但以贴己之物相赠,方显我族合盟之心赤诚。”
梁溱双手接过:“这个风俗,我的一位旧人也曾提过。”
世子挑了挑眉,隼子般的眼睛像是探究似的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挪开了,多此一举般道:“此物既然给了殿下,如何处置但凭殿下吩咐。”话落,他与年嘉两人右手抚胸,浅浅俯首,然后干脆地离开了。
两人背影走得利落,武将只觉他们趾高气昂,语气尽是不满:“不讲礼数的蛮夷之人,昔日即便卑躬屈膝也不得天朝半个眼神,如今也敢在这里摆谱。”
“正是,”另一位将领也附和道:“还有那坠子,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儿,也值得这样东拉西扯半天,东西都送出去了还恋恋不舍的,讲些没用的屁话,果真没见过世面,谁会为一个坠子委身于他似的?”
话头突然转向太子,还是些极不恭敬的闲谈,旁边的人忙给了他一肘子,那人被提醒之后也知言语失当,偷偷往太子的方向瞥了一眼。太子竟像是没听到旁人说话一般原地站着,右手紧紧攥着那件被贬得一无是处的物什,白皙的手背上甚至因用力隐隐有青筋浮现。
武将暗自咋舌,太子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这么看重这物,难道真是什么奇世珍宝?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眼前的阴影移了位置,梁溱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回宫。”
宫外一座旧宅沉睡在浓重的夜幕之下,只有重重门内有灯火悄然亮起。
一个黑影四下望了望,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进来,轻车熟路地摸进内室,桌案前已等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把一个杯盏向他一推。
“殿下安好。”赵瑾不客气地将茶一饮而尽,茶温刚好入口,看来眼前人已在此等了一些时候,梁溱来此不过一条密道,可他每次来都跟做贼似的。
梁溱微微颔首:“坐。”
等赵瑾坐定,他才缓缓道:“逼宫的事,我想尽快动手。”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赵瑾总算知道太子为什么等他入座后才开口了,饶是如此,他仍是差点没坐稳,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诧:“现在动手?”
他艰难地把“殿下你疯了吗”几个字吞回肚子里,试图跟他讲道理以唤回他的神智:“虽说京都附近的兵力大都被顾清渭带去平叛了,但是宫里还有宿卫,京都还有禁军把守,我们现在岂是他们的对手?”
“圣主因曹荇之死收了我的云卫,下放在京郊的庄子里。现在宫中兵力不足,圣主已经下旨召回,不日就会回京受命。”梁溱看向他,解释道:“你也知道,云卫受我训养多年,中间人员更迭,表面受命于朝廷,实则只听我一人调动。”
赵瑾蹙眉摇头:“不够的。殿下何必急于一时?”他沉吟片刻,沉声道:“殿下的云卫加上我们这么多年养的私兵,方有一战之力。”
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私兵分养在新乡、宛亭、鹿邑、禹县几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集结召回来,需得缓缓行事。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前些时候看顾清渭和秦穆打得焦灼,如今秦穆却已显出颓势了,什么时候止戈尚未可知,梁溱深深地望了赵瑾一眼,“若是两人分出胜负,班师回京,无论是哪一位,我们都没有还手之力。”
“而且……”他顿了顿,将刚得的那枚玉坠置于案上。说是刚得的,事实上他可能比那物件的原主人更熟悉它,每一条纹理,每一处凹陷都带着他的体温,曾与他肌肤相亲。
赵瑾见了眼神立时变了:“这……”
梁溱点头认可了他的猜想:“斛辛会祝我们一臂之力。”
赵瑾愣了片刻,才讷讷道:“殿下你要引斛辛人进京?”他微微侧过头,眼中却不是认可的神情。
梁溱却道:“是。”
“斛辛并非西戎,不直接受杜瞻统辖,若是他们做出什么……做出什么过河拆桥的事,届时我们便是将大梁献给他族的卖国之人。殿下怎么办,大梁朝廷怎么办,大梁百姓怎么办?”赵瑾神色都急切起来。
“斛辛不会冒这个险,他即便拿下皇宫,名不正言不顺,又是个兵力薄弱的小国,顾清渭或秦穆回朝之时也不会放过他,大梁无论如何不会落进番邦之手。那时这世上有我没有我也没什么两样了。”梁溱将那枚绿石压进掌心,眼中尽是坚定之色:“何况杜瞻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必不会托他们将信物交付于我。”
“殿下你可要想好了。”赵瑾正襟危坐,严肃道:“一旦踏出这步,咱们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赵瑾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殿下就这么信任杜大人吗?”他根本没等太子回答便躬身告辞了,这话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行至门外才闷闷道:“殿下宽心,臣会助斛辛入京的。”
“与外邦相谋,咱们做得了第一次,也不怕做这第二次。”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心,但还是道:“只是臣还是要提醒殿下一句,诸事皆有利害关系,殿下回避得了一时,回避不了一世。我知殿下想和杜大人长相厮守,但若是杜大人哪天不做这西戎的王上了,西戎如何待我大梁,便不是殿下可以控制的住了。”
第47章 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