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磋磨之下,梁溱对梁陟有一种积年累月形成的胆怯之心,仿佛一举一动都能被他洞察。事实上,圣主也总是梁溱诸多计划里出现的变数。若是真的碰上,他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不露马脚地渡过梁陟的审讯。
只是储君谋逆不是小事,按梁陟的个性不该假手他人,除非是遇上什么无法抽身的事,如缠绵病榻,无法以威严之姿示人。
没等司正一句“放肆”骂出口,梁溱挑眉揶揄道:“大人莫气,本宫只是想着若是圣主身体有恙,宫中一旦生了变故,怕将军们应变不及呐。”
司正心道,这天下除了你还有谁敢做乱臣贼子,遂又想到还有秦穆与西戎的细封氏,只好冷哼一声:“这就不劳殿下您多心了,宫中布守森严,不是寻常人可以攻克的。”
“殿下屯兵之举,本就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哪怕殿下的兵已经到了宫内,也不可能攻的下这重重禁宫。”
“本宫倒是略有耳闻。”梁溱轻轻地笑了一下,“李将军的三十六合出神入化,可惜他被派去收拾本宫的私兵去了,这宫中剩下的将军加起来比得上他一个吗?”
司正似乎对他的看低非常不满,振袖道:“殿下未免太傲慢了些,旁的不说,李元裴大统领早就将三十六合教给何端昀将军,何将军尚在宫中镇守,哪容宵小之辈放肆!”
眼前人却是一愣,缓缓把笑收了,疲惫极了一般阖上眼,靠在石壁上:“原来如此。”
他看着像是终于耗尽了为数不多的体力,仿佛在出神,许久侧首望了眼并不存在的窗户,“听着像是子时了。”
司正敛容提醒他:“此处听不见更漏的声音。”
太子却不再回应。
水滴从漏壶底部侧面落下,在玉碗中发出叮泠的清音。
漏箭随着水位缓缓下降,终于指向子时。
微风抚过,空中闪过几个敏捷的身影,他们潜藏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灵巧的猫轻轻一跃,分别跃上东西两个角楼。
角楼上的侍卫正打着睡瞌发呆,浑然不知危险在背后悄然逼近,直至一根麻绳勒上脖子,几乎没来得及挣扎就双眼发白地哆嗦着咽气了。来人将死去的尸体拖到暗处,慢条斯理地穿上对方的衣服,又装模作样地左右视察一番,才不知冲着什么方向微微颔首。
两支身着侍卫武服的人从左掖门和右掖门迅疾向中间的宣德门逼近。值守在宣德门的将领见之一愣,警惕地抽刀怒骂道:“你们不去当差,来这里作甚……”
未落的话音被一剑斩断。
寒铁的银光闪过,尚未瞑目的躯体重重倒在地上。
他的脸上犹是惊怒之色,尚未厘清眼前的状况,脖子上一道极深的剑痕,鲜血从这里蔓延开来。
黑靴一脚踏进血洼,将骇人的刀尖指向众人。跟随的人皆拔出腰间佩剑,一时间刀剑的寒光逼得人难以透气。
那人例行公事般冷冷的声音响起来:“圣主受困宫中,我奉太子之令前来勤王,此时缴剑不杀,若有顽抗,皆视为叛党一同处置。”
这话听着就不真,这帮人来势汹汹,什么信物也不给,就拔剑相向,哪里像来勤王的?何况,他们从未听闻圣主受困一说,怎能放无关人等直入宫廷。
来人面无表情地将刀尖的血珠甩去,虎口缓缓收紧,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只是象征性地提供一个借口,供他们投降罢了。
来者见无人弃剑,提步便上,身影纵横,如夜行的鬼魅般在人群里穿梭。侍卫寡不敌众,终是落了下乘,不一会儿便被拿下了。奇的是,这群不速之客虽看着来者不善,真的动起手来却十分留情,大部分人被捉住打晕时只受了轻伤。
云卫们在原地修正片刻,留了一部分在宣德门值守,继而兵分两路。绝大部分守在大庆门外,另一部分和贻模门的云卫会合,往端礼门去了。
宣德门正后方就是大庆门,按照太子殿下的图纸和三十六合的顺序,宫中最精锐的一支队伍现在应当正经过左银台门,不时就会左行进入大庆殿后阁。在绕过一道大庆殿,前方便是大庆门,大庆殿与大庆门之间是毫无遮盖的一块方地。
正因此地空无一物,阵法技巧的威力就削弱了很多,靠的更多的是血肉相搏,云卫们和内廷高手们对上胜算也最大。
彼时,大庆门西边的端礼门正无人值守。端礼门内是八间楼阁,越过这些楼阁,可东行从西狭进入大庆殿。只要时机把握地准,和大庆门的云卫们配合默契,便能前后夹击,将这支精锐围困在这方空地中。
李谦掐着时间赶至端礼门前,深吸一口气,月色将他肃然的脸照得苍白。他一挥手:“进。”
云卫游鱼般一涌而入,分成数列在楼阁间穿行。
他们低伏着身体,脚步轻得听不见,如风掠过耳畔。
“噌”的一声,一道寒气破空而出,继而是皮肉割开的声音,黑暗里一人骤然倒地。那是月牙般的环刀,杀了人之后又打着旋回到了黑暗中。
继而风中飘来“叮铃”的声音,是金属碰撞的清脆之声。
李谦顿时大惊失色,环刀阵!此时端礼门内不该有人!
楼阁上落下几个身影,拦在云卫们面前,更多的如猎豹般立在楼阁顶上蓄势待发。夹道逼仄,只容三四个人同行,无疑是最好的截杀之所。
几个落地的影子次第分开,里面走出一位披甲的将军,腰上空无一物,手中握着一把环刀,上头还残留着冒着热气的血液,面色沉地如铁。
不是何端昀又是谁?
第52章 逼宫(中)
“不好,”被来人寒气所涉,李谦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错愕之色难掩,“宫中排布有变。”
何端昀持着淌血的刀,目光在地上的尸身上停留一瞬,又上移停驻在李谦脸上,冷冷道:“何人胆敢逼宫作乱,还不束手就擒?”
身后无路可退,退一步就是全盘皆输!
李谦一握剑柄,反向前迈了一步,弯腰蓄势待发,浑然是要攻击的姿态。一阵风掠过耳畔,他倏然抽剑而上。
衣袍翻滚之间,刀兵摩擦的泠泠声不绝于耳。
何端昀手腕一转,环刀消去长剑攻势,“何人指使你侵犯内廷?”
李谦虎口被震得发麻,冷笑一声:“天下人指使我,天下生恨的草芥之人指使我,要我诛杀不仁之君。”
何端昀轻蔑看了他一眼,“刁民无能,一事无成者,心自生恨。像你们这样的人,除了责怪上主,又能作甚么?”他自诩阅人无数,见惯了偏激之徒困于泥潭,不自勉求进,反生出怨怼与妄念,自然不会把眼前人的狂言放在眼里,“何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他使力划过刀锋,两人一触即分。
除他之外,其余人并不和这批云卫正面交锋,环刀本就擅长远攻,拉开距离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何况有这绝佳的场所。
长剑所及之处有限,云卫们面对飞镖一般的环刀,只能防守不能攻击,一时间被打得措手不及。
宫中精锐受过多年训练,武力不可小觑,刀即便脱了手还像吊着傀儡丝一般运转自如,随意而动,且配合无间,仿佛临空落下一个刀网,将一干叛将收束其中。
双目终是应接不暇,空气中是层出不穷的“嗤嗤”声,脚下是皮肉与鲜血凝成的沟渠,不多时已死伤近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