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不等梁溱说话,秦穆道:“肩膀这处伤是马踏造成的。”他的目光落在渗血的纱布上,目光晦暗如深:“战马足力猛劲,驱使它踩过人的肩膀,便能使人骨头碎裂。”他伸手掀开布巾,扫了眼皮肉相离的伤痕,“伤处看似利刃割划所致,其实是蹄铁。”

梁溱听着就觉得痛楚难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殿下没有上过战场,所以没见过蛮人是如何对待战俘的。”秦穆静静地看了一眼梁溱,“把人手脚用铁链束在木桩上,驱马而过,马的四蹄上都绑了特制的‘荆棘铁’,尖细处利如刀锋。人的命便由一头畜生决定,踩过头颅便会丧命,踩过四肢虽能侥幸苟活,但筋骨折损是免不了的,蛮人以此作为对战俘的惩戒。”

梁溱偏过头不忍再看,语气显得咄咄逼人:“你为什么不救他?旁人辱我大梁将士,将军难道坐视不理吗?”

秦穆不为所动道:“臣见到杜瞻时,他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臣已经将这些蛮人就地诛杀,也算是故人之子报仇雪恨了。”

“故人之子?”梁溱简直气得想笑,“要是将军真对故人有一点顾忌,怎么会在行军途上频频拖延,若你能及时赶到,杜将军也不会命丧于泗水。”

秦穆的眼神一下子冷下来:“殿下既然不懂战事,还是慎言的好。行军布阵,不是殿下几句空话就能成事的。”他面色冷淡,吐出的话却极为刻薄:“若是当日殿下能把杜瞻拦在府上,他今日也不会是这样一番情形。”

梁溱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气势陡然弱了几分,许久才问:“他见到杜将军最后一面了吗?”

秦穆道:“是。臣赶到时杜将军已经长逝,杜瞻的亲卫护在他身边。”

梁溱极轻地笑了笑:“那就好。”

然而这好在哪里呢?戎马一生的将士被朝廷扔在泗水川不管不问,孤军奋战的杜瞻亲眼看着父亲咽气,再被蛮人捉走踏碎肩骨,不省人事地躺在府上等君上降罪。

秦穆神色也变得不太自然,顿了顿道:“无论殿下信与不信,这个结果也非臣愿意看见的。”

梁溱不欲与他多言,碰了碰杜瞻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惊道:“他这样烧了多久了?”

身边的纤弱女子泫然欲泣:“兄长回来后,伤情反复,时不时便会发高热,虽然吃了送来的药,但并不管用。”锦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左右无援地撑了这么久实属不易,此时听太子垂问只觉得找到了主心骨,这几天的惊慌失措翻江般涌出,语气近乎哽咽。

梁溱安抚般地对她一点头,解下腰上的令牌,对宫侍道:“去宫里请太医来,要快一些。”

宫侍拿了令牌正想走,身前却罩下一片阴影。

秦穆左行一步,挡在他跟前,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梁溱身上,嘴唇动了动:“太子殿下忘了吗,圣旨已经下了,定远侯府马上就要圈禁了,非诏皆不得进出。”

“你!杜瞻伤得很厉害,不及时医治,他会没命的!”梁溱豁然起身,向前两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地一怔:“你……你们本来就没想让他活下去?!”

秦穆别过脸不与他对视:“伤药臣会每日派人送来。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梁溱悲愤至极,咬牙道:“为什么,杜瞻折损了旧部,已经不可能对朝廷造成什么威胁了,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他说到急处,连眼尾都泛红,仿佛胭脂晕化开,病急乱投医道:“你从前不是看着他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救他一命呢?”语气近乎恳求。

“太子殿下失态了。”秦穆面色冷峻地看着他发疯,皱眉道:“真要追究缘由,臣倒想问问殿下,为何对一个相见不过两月的将帅之子关怀至此。”

秦穆见梁溱哑然,转头不去看他:“臣在世上行事,讲求顺其自然,从不意气用事,更不会为了他违逆圣主。事已至此,我劝殿下也不要执着于此。若是殿下偏要一试,该求的也不是臣,真正能赦免杜瞻的天下唯此一人。天色也不早了,等到宫门落锁,殿下要出入也不方便。”

秦穆话里行间透露的意思是,要他替杜瞻求情绝无可能。但若梁溱能劝得圣主改变主意,他也不会插手为难。秦穆和杜瞻之间毕竟隔着杜承和之死,能做到这步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梁溱知道无望也不苛求,转脸就看见锦娘煞白的脸,不忍心道:“秦将军,圣旨要圈禁杜瞻,他的幼妹不在其列。小姑娘不经事,孤身一人难免害怕,我想给她换个住处,不知可不可以?”

秦穆惜字如金:“可以。”

锦娘不想走,急切道:“兄长如今只有妾一个亲人,妾想留在此处照顾他,还请两位大人容情。”

梁溱本就是担心杜瞻有个三长两短小姑娘受到惊吓,看她坚持也不勉强,道了声“好”,走出两步,又折返蹲下来与她平视,温声道:“别害怕,你兄长一定会没事的,我向你保证。” 说毕便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去了。

冬日,天比平时暗得更早些。梁溱行至宫门时,浓云仿佛积墨聚拢,悬笔欲滴。

风四下伏窜着,吹得人衣袂翻动,梁溱被寒意一撩,打了个寒噤,额上却堪堪垂落一颗汗珠。

福宁殿里灯影幢幢,殿外守着十几个宫侍。两盏落地树状铜灯坐落在殿前,两个婢女在提杆点灯,明黄烛火在枝杈处一点点亮起来,初时细碎如萤虫微光,待它燃得皎然如月时,天上恰落下薄薄的一片雪。

陈平原在门外指点几个小黄门,见梁溱来了,忙迎上前来:“老奴见过太子殿下。”太监陈平因受过林皇后的恩惠,对梁溱向来关照。

“监事。”梁溱颔首,问道:“圣主可在福宁殿?”

“是,殿下可是来昏定的?”陈平把梁溱往里头引:“这大冷的天,哎呦,都下雪了。殿下怎么瞧着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来时冻着了,您给圣主请完安也早些回去吧,雪大了路可就不好走了。殿下稍候,老奴先进去通报一声。”

梁溱道了“多谢”没多久,陈平便为他卷起毡帘:“殿下,圣主宣您进去呢!”

他稳住心智,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一步踏进宫殿。殿内炭火充沛,混着清心安神的香,暖意撩上冰凉的面颊手背,带来微微的麻痒。

梁溱行至案前三四步,垂头跪下:“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朕躬安。”梁陟连头也没抬:“起来吧。”。

梁溱顺势磕了一个头,却没有起身。梁陟听跟前迟迟没有动静,也不惊讶,提笔蘸上朱砂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淡淡道:“太子还有事?”

“是。”梁溱跪着直起身,这无疑是一个请罪和求情的姿态。

梁陟随手把笔掷在案上,道:“朕听闻太子和杜家那孩子交情深厚,但太傅应当教过你,梁制森严,由不得亲疏践踏。你若是要替杜瞻求情,朕不会教你,门外跪上半日你自能明白什么叫不可因私废公。”

梁溱忙道:“但臣这次来不是替杜瞻求情的……”

“那就起来。”梁陟冷冷地打断他:“既不是求情,便没有跪着的道理,谁教得你这样软弱?”陈平在旁边小心地递了支新笔,殷勤地为他磨墨。

“是……是,臣知罪。”圣主不肯给他留半分余地,梁溱只好起身,拱手道:“臣不为杜瞻,而是为杜承和将军来的。”

梁陟皱起眉头,显然不觉得这二者有什么实质的分别。

没有等他动怒,梁溱便抬眼道:“杜将军在泗水川身陨前,有几句话想要带给圣主。”

梁陟笔尖一顿,今夜第一次正视他。

太子镇定地与他对视,缓缓眨了眨眼,眼里映着摇曳的烛火。

第44章 有恨(下上)

“我父亲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他知道圣主不会容下他。”

“将军可曾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