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1)

“亲人反目,君臣离心,世间常有之事。”

“……为什么将军当初在诸位皇子中会看中圣主?”

“那是因为圣主曾经也是个仁爱之人。”

“……”

梁溱极力忽略那夜的缠绵低语,耳鬓厮磨,头一次庆幸自己在行鱼水之欢时都能三心二意,追问这些无关的事。杜瞻说这些话时堪称平静,与满眼惊痛惶恐的自己相比,他几乎是淡然地吐出“仁爱”二字。

“臣今日前往定远侯府,杜家子半昏半醒时求臣向圣主转述其父临终所言。”既然秦穆不加干预,梁溱也敢于胡言乱语。

梁陟将笔搁在架上,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梁溱用力地掐了掌心一把,稳下心神道:“将军言:臣自知大限将至,不能效命于君前,深感愧怍。臣尝为公子岑驱遣,后易主而侍,已非忠纯之臣,然圣主待臣信任有加,此知遇之恩,万死不能相报。逮奉圣朝,沐浴清化,领命携重兵镇守边戎,亦不敢有一日懈怠。此番贲军于泗水,实有负圣主所托,请恕臣不能当面向圣主请罪。”

许是屋子里的炭火烧得烈,梁溱觉得从胸腔到脸颊都在发烫,一口气仿佛闷在肺腑中找不到出口一般横冲直撞。

灯芯触到蜡油发出“滋滋”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犹为清晰。

“你还记得梁岑吗?”杜瞻问。

“先太子。”梁溱当然记得,东宫里那条暗道就是那位太子殿下的手笔,当年圣主便是从他手中夺下的帝位。平日里也有不知轻重的拿梁溱做调侃,说他可能是继梁岑之后大梁第二位被废的东宫。

杜瞻道:“我父亲曾是太子麾下最有权势的朝臣。大行皇帝不喜太子和朝臣太过亲近,适逢北疆作乱,便指派圣主与我父亲前往平叛……”

梁陟此前从未入过行伍,又是东宫的政敌,杜承和当时年轻气盛,并不很瞧得上他。为了避嫌,杜承和一路上几乎对这个皇子殿下不闻不问。梁陟受此冷遇,一腔热情熄了火,也不再自讨没趣。两人平日里鲜少往来,几日也见不上一面,终于因此险些酿成大祸。

一日,敌军夜袭,火光在原野上熊熊而燃,处处是铁器交戈之声。土默川人来势汹汹,常年的游牧生活使他们练就了精湛的骑术,他们破营而入,仿佛草原上的狼一般无孔不入地游走在每一顶营帐间。后方的粮草被一个高大的骑兵点燃,浓烟里有星星点点的火花落在他如水般流畅的刀锋上,融在这淬了月光的寒铁上。倏尔,这光仿佛化为实质,带着滚烫、酒一般淋漓地往刀身上一浇,又被人挽在指尖,一滴滴地混入泥土和草地。杜承和冷着脸甩去手上的鲜血,将剑收回腰侧,左手提着那人的头颅掷在地上。尚未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滚,发出令人胆寒的沉闷之声。

等到战局胜负明晰,土默川人溃不成军、慌乱奔逃时,杜承和全身仿佛在鲜血中浸润过一般。他引剑尖向下,疲惫地闭了眼,吩咐道:“点兵。”

一阵人头攒动之后,副将忐忑地上来禀报:“将军,行伍第七、第十三、十六均有折损,死伤五十有八。还有……”

杜承和睁开眼,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皇子殿下不见了,连带殿下身边的那支兵也不见踪迹!应是土默川人来袭时,他们受困,无奈与我们失散了。”

年轻的将军的表情罕见地出现了裂痕。

一轮明月高悬,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乌泱泱的兵将不过是苍茫中的一个墨点。在明月可以照见的另一个角落里,寥寥十数个身着大梁铁甲的人正奔走在崎岖的小道上,奋力攀过山岩,向另一座城池逃亡。

杜承和愁眉不展了好几天,每天都为项上人头担忧,再找不到殿下,就不能再瞒着朝廷了。派去的斥候无功而返了几天,终于带回了个好消息,附近的金元城有人燃了军中特供的烟火,殿下一行人应是躲进城里了。

杜承和这口气尚未喘匀,土默川人又改换战策,聚集在凌关处四下游走,虎视眈眈地等候时机,只待守城将疲软之时将其一网打尽,这其中就有金元城。

狭路相逢,不得不战。杜承和只能火速集结兵马,往金元城逼近。

行至半途,前方刺探的军士拦在他的马前:“将军,五十里外,有人马向我军逼近。”

土默川要想兵至此道,必得先拿下金元城。杜承和眉心跳了跳,怀着几分侥幸问:“人马几何?”

军士咬牙道:“恐七百有余。”

杜承和心中最后一分期盼破灭,殿下身边侍卫不过数人,来者人数之众,必然是打了胜仗的土默川人。按照这些蛮人惯常的做法,占城必屠城,殿下此时恐怕已经命丧其手。他用力地闭上眼,不再火速赶路:“原地修整。”

五十里的行程,寻常兵士大约需要两个时辰。杜承和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吩咐整兵,振声道:“诸位将士,圣主派我们前来是为了平定边疆。如今,土默川人心生不臣之心,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攻占我们的城池,掳走我们的皇子,主辱臣死,外敌已经欺侮我朝至此,但凡心中还有几分血性的男子,谁人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蛮人肆意妄为?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梁的领土,领土上的人是我们的父母兄弟,便是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也不能做了蛮人的奴隶。誓要诛杀蛮族,血债血偿!”

兵将们也知道丢了皇子闯了大祸,此时把恨意和怒意都附着在土默川人身上,一时间士气高涨。

“誓要诛杀蛮族,血债血偿!”

“誓要诛杀蛮族,血债血偿!”

“……”

然而,等这沸腾的热血都凉透了,他们也没等到蛮人。足足等了四个时辰,从天光大盛等到披星戴月,便是走路也该到了。

杜承和不敢松懈,担心他们夜袭,果然在月上中天之时等到了人。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冷笑一声:“诡计多端。”率先骑马行至最前。

无尽的寒风里,一支布阵诡异的人马缓缓而来。他们像是根本没有阵法,也不讲排列,就这样混乱不堪地涌来了,大部分人竟然也马也没骑。

杜承和遥遥望着,紧皱的眉关忽然一松,为首者穿的正是他们营中的铁甲几天前随殿下消失的兵士!再看周围,几乎都是些没有操练过的普通人,甚至老幼妇孺占了大部分,难怪脚程这样慢。

“收了兵器,”他忙转头道:“是自己人!”

“啊”一个小兵突然惊呼:“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几匹马自动分出一条路,让出被围在最里面的人,那人被铁甲罩得密不透风,他迫不及待地脱去头盔,露出夹杂着沙子的乱糟糟的头发。

杜承和看着梁陟灰头土脸的样子愣了一下,喃喃道:“殿下。”

梁陟看见他便像是看见了救星,眼睛一下明亮起来,急急骑马过来:“杜将军,我终于找到你了!”

杜承和一时间过于惊讶,连下跪请罪都忘记了。

梁陟偏头示意了一番那群人:“这些是金元城中的百姓。我在京中曾听说蛮人狠辣无比,攻下一个城池便会屠尽一城百姓。金元城中多是老弱妇孺,横竖这城是守不住了,我赶紧带着他们弃城而逃。”他见杜承和看着他发愣,便不自在地抹抹脸上的灰,道:“我还担心动静太大,土默川人发现了会赶上来,一路上担惊受怕,所幸我运气不错,先遇上了将军哈哈哈。”

杜承和望着乌泱泱的的百姓,若不是眼前站着的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子殿下,恐怕早就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金元城。他顿了顿,轻声道:“殿下若是只带几个侍卫奔命,必不会被蛮族发觉。”

梁陟像是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杜承和便摇摇头,低头道:“此事是臣疏漏,罪该万死,所幸殿下无恙。”

这场风波没在朝廷上留下任何痕迹,梁陟自作主张地将这事瞒了下来,还强硬地要求所有人三缄其口,杜承和等人轻易地逃过一劫。

来年春,这位炙手可热的将领突然和东宫生了嫌隙,转投四皇子梁陟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