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溱暗自叹口气,心道,我连今日会见都不知道,更惶论备什么礼了。
“不巧,我……”
“太子殿下缜密周到,凡是放在心上的事从不会有纰漏,我听闻殿下早早就着手准备了。”梁冕信口雌黄道:“梁垣,你也和三哥学着点。”
这便把梁溱推到了悬崖边缘,再提自己两手空空,岂不是正应了自己没把杜瞻放在眼里,杜将军的世子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梁溱左右为难之时,杜瞻朗声笑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臣和家父常年在边戎生活,边戎不似京城,好物如云。要是给人贺喜,也不用费心准备,只需取下一件贴身的东西赠予对方,便是最情真意切的礼物了。太子殿下若是觉得不冒犯,不如赠我一件身上的东西。”
这是显而易见的解围,梁溱哪有不应之理。然而,他素来不喜带饰品,浑身除了一块先皇后留下的玉佩,竟然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他略一犹豫,便狠着心将玉佩摘了,勉强笑道:“恭喜世子了。”
梁瑶在一旁冷眼瞧着,小声道:“一块玉佩而已,小气成这样。”
杜瞻却似看出了他的难处,他刚想开口说点挽回的话,梁溱已经将玉佩递到他手里了,显是不想再为这事消磨心力了。杜瞻为难地看了两眼,只好收下了。
几人聚了不到一个时辰,梁溱却觉得身心俱疲,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用光了。
该不会是中暑了吧,他饮下了一整钵的凉茶,仍觉得不清醒,连晚饭都不吃,早早睡下了。
等他醒转过来,天已经黑了,他搭了搭额头,没发烧,只是头有一点疼。燥热渐渐褪去,他敞开被子,感觉到一点清凉,心里不由平静轻松起来。
他唤莹姑姑来掌灯,这是曾经在她母亲身边侍候的内人,梁溱一直很亲近她。
她果然守在外面,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推门进来,道:“殿下,你可终于醒了。杜世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梁溱赶紧穿衣服,道:“你怎么不叫我,世子什么时候来的?”
莹姑姑帮他敛好衣襟:“您睡下不久就来了,只是不让我们通报,自己在廊下等着。”
哪有人会在廊下等人,梁溱匆匆往前厅赶,还真找到了不羁地坐在廊下护栏上的杜瞻。他还穿着午时暗红色的劲装,右腿屈膝支在栏上,头就靠在一根柱子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搭于膝上,正望着院子里出神。
他此时表情很沉静,仿佛整个人都被笼在温和的月光下,身上都沾染了温柔的颜色。他的鼻梁高挺,唇润如水,眼睛慵懒地注视着某一处,好像正在思索,又像是什么也没想。梁溱莫名不太想打破这宁静,杜瞻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外面是风光得意的杜世子,独处时却是一副存了心事的模样。
杜瞻听见了声响,转过身,脸上立时扬起了一个笑:“殿下醒了,臣又来叨扰了。”他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来,双手递上。
梁溱接过来,里头是那块玉佩,愕然抬头。
“物归原主。”杜瞻道:“我见殿下面露为难之色,便想着也许这玉对殿下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只是诸位皇子都在,我怕再生事端,就先收下了,殿下莫怪。”
“多谢。”梁溱感激道:“实不相瞒,此为先母遗物,因而我时时戴在身上。世子既然已经到了殿内,我现在命人取别的贺礼再送给世子。”
“不要破费了,”杜瞻拦下他,道:“今日我在演武场说的是实话,殿下若非要送礼,不如将……”他上下打量了他一周,指着一个香囊道:“不如将它送给我吧。”
梁溱将香囊解下,脸上却有点为难。
杜瞻生怕又触到什么雷池,又问:“这个也是你珍重的人留下的吗?”
“不是,”梁溱赶紧否认,“我只是觉得,这礼也太轻薄了。”尤其是和其他兄弟一比,显得廉价又不庄重。
杜瞻便松了一口气,把香囊顺走了:“那就没关系了。”
梁溱心想也是,杜瞻这样的家世,要什么宝物没有,自己存下的怕是都入不了他的眼。况且家庭和睦,得父母宠爱,天下哪能找出……传言杜将军对他极为爱护,是因为他一出生就丧母,从没体会过半分母爱,因而心里存了对他的愧疚……
他抿抿唇,于此而言,也是同病相怜之人。
杜瞻不知道梁溱在想什么,自顾自道:“我家中没有族兄,我原来觉得一个人太过孤独,现在再看,想是我当初想岔了,应付起来也是疲惫得很。”
梁溱微微一愣,又听他道:“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人,那里的人说话都直白,不会拐弯抹角。我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在宫里过得难,今日见了,便知所言非虚,殿下的兄弟们个个都是厉害角色。不过我还是觉得和殿下说话要轻松自在些,不用虚与委蛇,也不必大费周章。”他又靠回原来的柱子,闲不住似的又将香囊拆了,笑道:“原来是羊角。”
“什么羊角?”梁溱一边问,一边在他边上坐下来。
“高山杜鹃,名曰羊角。”杜瞻给他解释:“西戎有大片的草原,草原之上有高山,春天高山上就会开满杜鹃,大多是白里透紫,我们管它叫羊角花。”
“为何取这个名字,杜鹃与羊角形状并无相似之处?”
“这是当地的一个传说。”杜瞻见他有兴致,便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相传天神用杜鹃花的树干造了人,又遣了一位女神专管人间婚配。于是,女神便想了一个主意,在一座屋子的左右两侧各堆了羊角。她将转世投胎的人引到此处,男女分列两侧,一人取一只羊角并用羊角采一株杜鹃,拿到一对羊角的人就做了夫妻。”**
“真是怪谈。”梁溱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样岂非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杜瞻盯着他看:“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好吗?”
梁溱便不笑了,神色变化了几番,终于轻声道:“当然好。”
杜瞻也跟着沉默。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般狡黠地一笑:“羊角的事还没说完呢。”
“在我们那里,杜鹃花开时,要办一场林间篝火,当地的男女便来唱歌跳舞。若是双方情投意合,姑娘便采一朵杜鹃相赠,表示羊角已经对号,三月之后男方便可以去姑娘家提亲下聘了。”
第5章 摘星
“你说草原上有鹿,纹如梅花,是真的吗?”梁溱和他坐在一根栏杆上,悬着双腿,看天上一轮明月。
“当然是真的。”杜瞻道:“我决不会骗你。”
“草原上不只有鹿,还有天鹅,白的,尾圆颈长,在找它们的时候要留心沼泽。沼泽就和沙漠里流沙似的,活物踏入,就被泥浆裹住了往下拖,越挣扎陷得越快。”杜瞻吓唬了他一番,又笑道:“不过有我给你引路,不会让你掉进沼泽的。”
“有时候,我们就在草地上扎营。夏有繁星春有鹃,不似人间胜人间。*”
梁溱静静地听着,杜瞻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他脸上露出很神往的表情。
他没来由地有点心痛,仿佛看不得别人有求而不得的时候,撇过头不去看他。
“真想去看看。”梁溱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我还没见过草原是什么样的,我连宫门都没出过。”
杜瞻没说话,梁溱等了很久也没听见他应声,忙去看他,他直觉杜瞻似乎是有点不高兴了,这不高兴来得太没道理了,梁溱抿抿唇,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办。
杜瞻很突兀地道:“我要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我爹说宫里要办一场骑射会。”
“嗯。”梁溱愣愣地点头,道:“每年都要办的,就在半个月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