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溱刚想开口,身后的人又动作起来,把他的声音撞碎在空气里,只剩下旖旎的喘息。
一番云雨过后,杜瞻抽出身,顺势躺在梁溱身边,一只手搁在脑后,悠悠开口。
“人人都道我是杜将军和秦楼楚馆的女子春宵一度生下的我,但我母亲并非风月场中之人。我父亲对此讳莫如深,大概是因为我母亲的身份在寻常人眼里还不如一个娼妓来得正大光明。”
“多年前,我父亲在边境结识了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她虽在战乱中流离失所,但乐观爱笑,笑时眼睛格外明亮。父亲收留她在府上,闲时一起饮酒谈天,一颗见惯鲜血杀戮的心受到了极大抚慰,日子久了,两人便暗生情愫。”
“那便是我母亲,可她并非什么寻常女子,大梁人恨她,说她丑如夜叉、阴阳难分,一般称呼她为西戎蛮女。”
第41章 无恨
杜瞻的故事不长,许是他自己也知道得不多,但他一五一十地对梁溱和盘托出,哪怕这个故事传出去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他这般娓娓道来,仿佛只是个过客而已。事实上,在这段故事里,他也确实是个过客。
“等我父亲发现母亲的身份时,极为惊惧失望,他没想到他的爱人竟会是西戎遣来的卧底,接近他只为探取军机。一个将军,手里握着数万将士的性命,一举一动都不敢行差踏错,他担心我母亲和西戎联系,当即将她下狱。这一关就是数月,我母亲那时已经身怀有孕,父亲不知道,狱衙轻视她不愿替她禀报,母亲只好在这样的不闻不问中苦捱着,她心志坚毅非寻常人所能及,竟真在狱中生下了我,就在大梁攻城的前一天。那天晚上,父亲终于来狱中看望她,母亲便将襁褓交给他,嘱咐他好好照料我。她虽身在囹圄,但也知道西戎和大梁战事在即,也明白西戎败势不可逆转,便问父亲是否想要牺牲更少将士性命拿下城池,她可以相助,但西戎的百姓都是无辜之人,希望攻城之后不要屠城杀戮。父亲自然应允,母亲便解下贴身的颈链放在我的身侧,用最后一点力气拔了父亲的佩刀自尽了。她真是个神奇的女子,每次都让我父亲惊惧万分又无可奈何。西戎本就各自为伍,全靠圣女一人维系,她一死各方势力群龙无首,战力自然消解了。”
梁溱怔怔地听着,内心已经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既而便看到杜瞻垂眼,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他的颈项,最后停在那枚被他贴身佩戴的流云绿石上。杜瞻眉睫颤了颤,指尖微微摩挲了宝石边缘,轻声道:“母亲留给我的那件信物就是它。”
“世子……”梁溱眼角都染上绯色,颤了颤唇,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言语在无常的世事前苍白无力。
杜瞻望向他,眼睛深邃而专注:“殿下之前说让我不要恨你,其实我对圣主都谈不上恨意。我从儿时起,心中常怀不甘不忿,这种恨绵长又遥遥无终,时常搅得我倦怠不堪,但我却不知该恨谁。我母亲为了西戎可以忍辱负重,为了我甘受牢狱折磨,为了无辜之人愿以性命相抵,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谁也无法再苛责她。我父亲对我母亲心怀愧意,从小待我百般宠爱,小心翼翼地掩藏着我的血脉,进宫受什么封赏巴不得快马加鞭送到我的手里,连骑射会射了月都是替我求的免死金牌。作为父亲他仁至义尽,作为将军,他对大梁忠心耿耿,无可指摘。”
他苦涩地笑了笑,道:“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难处,谁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怀着异族的血出生在这世上,父亲是弑母凶手,但我不能也不该恨他。大梁是养育我的地方,我该感恩戴德,该顶礼膜拜。我锦衣玉食、纵马长歌,活着的每个片刻都是大梁恩赐于我的,哪怕它的铁蹄踏过我身体的另一半血脉,长戟刺进族人的身体,我也不该生出半分恨意。我时常想,要是大梁和西戎没有产生交集就好了,它们之间没有互市、没有往来,更没有战争,也没有血泪,我也不会出生在这世上。殿下,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梁溱被这番剖白惊愕得失语,只觉心痛至极,握住他的手,许久才颤声道:“我……我不知。”
杜瞻垂眼,眼睛里便倒映出那个惶然又惊痛的人影,道:“我父亲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他知道圣主不会容下他,每次请命他都当作是最后一次上战场,叮嘱我自己珍重。我不恨圣主,但我不甘心的时候太多了,这次仍是不甘心,我想把他救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却要经历这样多爱人反目、君臣离心,大家各在其位,很多事都不能两全,现在圣主和我父亲是不是就像当年我父母一样?曾经如此亲近的人真的免不了要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吗?”
梁溱攥紧手,指尖贴在他的指骨上,试图传递一点热度,急切地摇头道:“不一样,杜瞻,不一样的。”
杜瞻与他十指相扣,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喉结滚动:“没关系,事已至此,我只想勉力一试,结果不论。”
说完便伸手去拿外袍,在内侧探了探,一个白色矮瓶便划至掌心。他拇指划过瓶口,那朱色的封口应声而开,把瓶嘴搁在梁溱的唇边:“只喝一点不会损伤身体,喝了好好睡一觉吧。”
梁溱直觉不妙,但杜瞻一手扶着他的头,另一手微微倾斜瓶身,澄明的液体便滚进了他的喉咙。这液体无色无味,但一喝下便觉头晕眼花,上下打转,他摇摇头试图保持头脑清醒,徒劳地唤了声:“杜瞻……”彻底昏睡之前,他听见杜瞻极为认真的声音:“梁溱,今日听见你说倾慕我,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梁溱醒来时已经次日辰时,身边早就没有杜瞻的身影。腰背有些酸痛,初经人事的下半身反而没有多大异样,他坐起身,才发现全身清爽,连亵衣都换了一件,想是杜瞻走之前给他清理过了。床边的案上摆着那只白色瓷瓶,他晃了晃,还剩一半,他知道这是杜瞻特意留下的。奉命宣旨,领旨的人却逃之夭夭,他自然没法交差,但只要把这瓷瓶交出去,太医署的人一查验,便知是杜瞻为出逃暗中做了手脚。
梁溱犹豫一番将瓷瓶收在怀中,原先在这个位置的流云令已经被拿走了,他整理一下衣袖,便进宫请罪去了。
杜瞻说不定还会回帝京,不好平添太多罪状,梁溱转身就将瓷瓶藏了,一口咬死是自己玩忽职守,不慎放走了杜世子。
梁溱只得了圣主一声冷笑“你倒是好得很”,随即被罚了一年薪俸,勒令在东宫闭门思过。他对此毫无异议,也实在装不出半分惶恐来,告罪后便安心躲在东宫里读书、修习书道,以及等消息,等泗水川的消息,等杜瞻的消息。
大约过了三五日,一个不起眼的宫人混进了东宫送膳的婢子中,将一枚令牌压在食盒底部,正是当日杜瞻带走的流云令。流云令转手回来,想是他已经顺利离开帝京了。
接下来的时间,泗水川杳无音讯,直等得梁溱被解了禁足,不太情愿地重新当差。秋已经过了,眼看就要到冬天了,水面结冰,天气恶劣,战事越发拖不得。梁溱心焦一日更甚一日,人都憔悴了不少。一日夜里回宫,忽然觉得一阵心悸,等缓过这阵时却发觉睫毛传来一点湿意,他怔怔地抬眼,缘是今年第一场雪到了。
他伸手接住一朵,耳边便传来急切的马蹄声,犹如战场上催士入阵的鼓点,震得掌心的雪花碎成水珠。梁溱觉得头皮发麻,忽然发狂似的往马蹄声处奔去,风猎猎地掠过耳畔,他一点也听不见,只听见蹄铁落在石板上的闷声。
是夜,泗水川传来消息,车骑将军杜承和重伤难愈、以身殉国。
梁溱自此魂似消了一半,每日嘱咐手下去探听消息,至于杜瞻的境遇会如何,他甚至不敢细想。等雪下得大了些,泗水川终于传来了难得的好消息,秦穆将军率兵击退敌军,一鼓作气地端了他们的老巢,还找到了擅自离京的杜家世子,不日将回京。
朝官一扫前耻,彻底消解了萎靡之气,振奋异常,直道秦将军骁勇果敢,扬我国威。百姓们听见将军,哪有不高兴的,酒肆茶馆里讲上几段,就够孩童少年们听得眼睛发亮了,纷纷喜气连天地准备过年了。偶有几个提起杜将军的人,也被人相劝“大过年的,还是谈些喜庆的事罢”,这些叹息便如同浩浩编钟里的一声弦响被淹没了。
梁溱这根弦自从得知秦穆寻见了杜瞻起就紧绷着,时不时撩拨得他剩下那半魂魄伏窜震颤,不得安宁。在这般殷切的望眼欲穿中,大梁终于等到了秦穆还朝。
这位将军去时用了数月时间,回来竟只消半月。
圣主以最宏大的礼仪迎接他凯旋,夹道是百姓欢呼雀跃之音。
秦穆单膝点地道:“泗水川之战乱已平,臣幸不辱命。”
第42章 有恨(上)
梁溱望眼欲穿,行军队伍里却没有杜瞻的身影。这样重要的人不见踪迹,竟无一人询问,梁溱频频回顾,秦穆等人脸上始终毫无异色。
他耐不住性子:“敢问将军,怎么不见随行的定远侯世子?”
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骤然结冰一般。秦穆没有回答,默然地看了一眼梁溱。
“他胆敢抗旨不遵,便该知道代价,此刻自然在府中待罪。”
梁溱有些诧异地望向梁陟:“圣主要如何处置杜瞻?” 抗旨不遵,罪该当诛,但这说到底不过是皇帝抬手松口的事,他从未觉得梁陟会真的杀了杜瞻,杜将军尸骨未寒,此时诛杀他的儿子不免落人口舌。
果然,梁陟冷面如霜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既不愿遵守皇家礼训,便废去他的世子之位,教他做个闲散白身罢。”
梁陟反口把杜瞻的抗旨之罪定为不听长辈家族礼训,这种罪过自然要不了性命。
梁溱闻此仍是双目微睁,杜瞻没了父亲照拂,再被削了爵位,岂非一无所有,如何能在京都有立足之地。
“杜瞻心系亡父,一时执拗,并不敢真的违抗圣主。臣到他府上宣旨时,他也曾许诺过事毕便回来请罪的……”
“你还敢提!”梁陟冷冷乜了他一眼:“杜瞻有此罪责和你也脱不了干系!”
梁溱忙低头:“臣知罪,请圣主降罚。”
“一罪不两罚,朕且饶你这次,此事不准再提,都退下吧。”
不知杜瞻情况如何,梁溱不敢触圣主的霉头,只好回东宫等消息。
派去打探的人许久才归,梁溱正要往杜府赶,忙把人拉进马车:“怎么样,情况如何?”
那宫侍目露难色:“小人根本进不去啊,殿下不知,杜家世子被圈禁在府上了,门前有侍卫把守,没有令牌连只苍蝇也进不去。小人和一个守门的侍卫套了个近乎,他说世子回来后这府上就没出来过一个人,只每日在大门送些吃食用品进去。”
梁溱眉头紧锁,忙问:“那杜世子呢,有没有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