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舟垂手不语,这是显而易见的默认。
梁溱咬牙:“你是真的不怕死。”
“臣说过,若能达成所愿,臣可以舍弃性命不要。”
鱼樨!
“哈哈……”良久,梁溱像是认输了一般苦笑两声,道“你确实是个麻烦至极的对手,对付你真是半点马虎不得。”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门外进来,磕头道:“圣主请太子殿下和张大人去正殿议事。”
小太监手脚利落地掀开帘子,梁溱走在前面,一脚跨出门,骤然问:“张大人,你还记得当初是谁为襄北驱除的北鞑么?”
张载舟像是陷入一场漫长的回忆一般,良久叹息一般道:“是杜承和将军罢。”
梁溱问完便收回目光,两人像是相安无事一般跟着小太监走在回廊中。只是远处似乎传来几声马蹄,又沉又闷,这是蹄铁和汉白玉阶相撞发出的声响。这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大梁连集市都严禁纵马,何况规矩森严的宫中,除非是十万火急之事!
几息之间,那马便至身前,原来是大内统领李元裴。他从马上跳下来,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急色,颐颊和颈项都凝了一层细汗。他甚至来不及和梁溱行礼,便匆匆赶往延和殿。那马被李将军踹了一脚,没有拴好,现下正四处伏窜,几个宫人合力都拿不住它,闹得不可开交。
梁溱在这边看马,张载舟的注意力全然牵挂在李元裴身上。
其实他不必如此急躁,因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秦穆结旧部三十万,兵至临风关,自立平川王。
书房只燃了一支蜡烛,周围氤氲着一层薄薄的光。
“圣主诏令已下,不必再盯着枢密院了。”梁溱对赵瑾道,将手中的纸张伸向火光,“除非他们敢矫诏,否则绝无回旋之地。”
赵瑾微微颔首:“是。”
没有闻见预料中的焦炭味,这纸张竟然没有被点燃。原是梁溱严谨细致,重要的记录都以沾了矾液的纸誊写,不怕火烧也不怕水浸。
他迟疑地将手中的名录抽回来,被火燎过的纸张还有些烫手,上面的字被印得更深了。梁溱仿佛出神了片刻,仍是改了主意,吩咐赵瑾道:“你明日借公务之由,去梁乾那里一趟,让他去礼部将秦穆印信的规制图样复刻一份来。”
杜瞻流放前检举秦穆私印调兵,圣主便让曾是梁乾母族鲁家门生的胡元沛继任礼部尚书一职,全权负责换印一事。取个图样的事对梁乾来说并不难。
梁溱提笔染上朱砂,在仟城几个靠北的地名上画圈,递向赵瑾:“让梁乾这几个地方的鉴印的官员都换成最细致严谨的人,若是吹毛求疵就更好了。尤其是”食指点了点一个圈起的地方,“仟城,城主李桓和秦穆相交最浅,考虑的自然也最多。”
“图样取来后,就交给奉安。”梁溱转脸对奉安道:“奉安,你一定要派人将图样快马加鞭送到细封营帐中,至少要比朝廷的圣旨快上十日。枢密院尚在拟旨,朝廷还命两个文官随行,脚程上快不了,若有必要,也可以沿路给他们设置一点障碍。”
杜瞻将两枚印信捏在手里,它们从材质到图样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印尾的一支花纹略有不同,一支左旋,一支右旋。
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昏迷不醒,数道伤口裸露在外面,泛着病态的红。杜瞻左手上的印就是从他怀中搜来的,而右边则是他按照图样现制的。
“王上,”拓跋瞳低声道:“秦穆果然把将印藏在这副将身上。”
杜瞻将右边的印信递给他:“没有问题,这个放回他身上。”
改动如此细微,若不经比对,根本发现不了。何况这新印到秦穆手中时间不长,他还没用过几次。
杜瞻将真正的将印收在袖口,又瞥了眼地上的人,道:“给他包扎一下伤,别让他死了。”
第37章 结盟
自秦穆拿下临风关已半月有余,细封氏领的西戎军像是转了性,起了“穷寇莫追”的心思,从峡谷撤兵,退回了刚夺来的城池里,一心一意看大梁内乱的笑话。
秦穆一谋反,之前的猜测立刻板上钉钉般被证实了。这乱臣贼子和蛮人勾结,暗渡陈仓,故意将土地相让,换来蛮人冷眼旁观他犯上作乱。否则,西戎人愈战愈勇,怎么偏偏这时候鸣金收兵了,且看之后的日子,指不定还出兵相助秦穆谋权篡位呢!
秦将军那处打的自然又是另一套说辞,自古造反也讲究名正言顺。秦穆占领临风关时,拟定的檄文就张贴到了大街小巷。大意讲的是圣主不仁不义,置我数万将士性命于不顾,命我冲锋陷阵,又断我粮草援军,想把我们困在峡谷关和蛮人同归于尽。将士死社稷、死沙场,死得其所,唯独不可死于君王猜忌、佞臣毁谤,故而集结兵力,来讨个说法。
自古臣子篡位,多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要么便是怜幼帝孤弱,不能亲政,心忧国力渐微不得不身披重担,黄袍加身。极少有人直言圣主残暴昏聩,不堪大统,要取而代之的。在礼法森严、尊卑有序的朝代,不替尊者粉饰过错天然就是一种冒犯。
偏偏秦穆生了副反骨,积怨交加,非要撕下两方的体面,将其中最为虚伪阴险的一面裸露人前。这记耳光重重挥在皇帝脸上,梁陟怒不可遏,立即命原来的右卫上将军顾清渭点兵前去平叛,誓要诛杀逆臣。
宫里的秦文茵听了一度晕厥,醒了便哭哭啼啼地找梁陟,说自己兄长对圣主一向忠心耿耿,不会造反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梁陟冷眼看着她说完,转身就下令把她软禁在慈元殿。
梁陟对秦穆的说辞心中有疑,什么负隅顽抗、断粮绝草,圣旨里明明写得是收兵回京,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他稍加查探,竟查出枢密院矫诏之事,谢凌昭和张载舟似乎根本没想遮掩什么,受遣的官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证据明晃晃地摆在了案台上。
“呵”梁陟气极反笑,“呵呵朕的爱卿各个本事了得,现在连朕的圣旨也敢肆意改动?!谢凌昭,你不要以为仗着往日的情分,朕就不敢动你!”他当场掀翻案台,在勃然大怒中将一众官员下了狱。
谢凌昭自秦穆造反以来就委顿不堪,像是再提不起心力一般,听圣主发落时也无半分争辩讨饶,只在梁陟提及“情分”时恍惚了一瞬,随即默然地跟着侍卫走了。
所谓天子一怒,血海浮杵。一连串的枢密院要员都被下了死牢,可见圣主此怒尤甚。虽然这动静大得惊人,但最后被下旨处死的唯一人而已,原因是朝上以太子为首的官员以现有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为由为他们求了情,请圣主饶他们一条性命以戴罪立功。
陈年腐朽的门发出“吱嘎”一声响,带出的风将上头错落的蛛网吹动,白色粘连着,如同老人垂暮时眼中的白翳。这样一把破旧的门,就可以把朝登天子堂的大员困死在这里,宫中的生死总是很轻易,如同多年前高悬的一尺白绫,如同昭文里信手改去的几个字样。
梁溱敛下眼中神色,对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影道:“谢大人。”
谢凌昭迟缓地转头道:“太子殿下,来传旨么?”
梁溱没有点头,似是默认了,“大人还有什么话要我传达吗?”
他没有点明传达给谁,许是子嗣女眷,临死之前合该有所托付,但谢凌昭就是知道太子问的是当今圣主。
谢凌昭仔细地考虑片刻,仍是摇摇头:“臣没有什么要和陛下说的了。”
梁溱平静问道:“那大人有没有话要对我讲?”
谢凌昭这才微微抬起眼看他,道:“殿下。”声音苍老而低沉,仿佛远处传来的钟声。
“臣已经老了。”谢凌昭道:“有些事想不明白就不想明白了。”
谢凌昭对梁溱心存疑虑,主要系圣主召回秦穆之事所致。而如今秦穆造反,自己身陷囹圄,事情已到山穷水尽处,他无力挽回,更不想再管了。
梁溱知道他的意思,反而心中激起一层怨意,抬眼时眼角都染上一点讥诮,只听他冷冷道:“大人对我无话可说,我却有话要和谢大人说。”
铁盆中的火光在他的眼瞳中跳动,由微渐烈,仿佛要将双眸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