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然而顾明章却皱了皱眉,“为何不去找柳将军?”

仟城虽离得近,但严格来说不算秦穆旧部或是心腹。顾明章担心他的人用起来不那么顺手可靠。

“来不及了。”秦穆摇头,“先去找李桓,解了这燃眉之急。”

顾明章露出坚毅的表情,重重一点头:“属下定不负所托。”说罢便骑马走了。

他带走的坐骑已是营中最上乘的马匹,脚程极快,步履生风。饶是如此,走到仟城时也已过了两天一夜。

边戎的天地极为广远,漫天星辰,细光流转。薄而冷的月光落在紧紧闭着的城门之上,石壁巍峨坚硬,不近人情地将来人隔绝在城池之外。来人脸色疲倦,略带几分惨白,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披甲的士兵。

子夜时分,城门已经落锁了,只有几个城墙上守夜的小兵十分警惕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顾明章利落地翻身下马,风往袖口中灌,让人遍体生寒。

他向前迈步,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时从蛮族手中死里逃生,也是这般萧然地往营帐中走去。细封氏的诅咒至今言犹在耳。

“当年发生在杜将军身上的事,如今未必不会一五一十地偿还在你们自己身上。”

顾明章难以自控地产生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一般爬上他的肌肤,危险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吐着火红的芯子,令他胸口滞涩。

他冷着脸,僵硬地叩响城门:“我乃秦穆将军麾下副将顾明章,特来请李恒城主出兵相援。”

事关战事,皆无小事,几个小兵连忙去通报上级,很快就将顾明章几人迎进了城主府。

穿过回廊,进到内堂便见到李桓。他刚睡下又被折腾起来,身上只草草批了件隔寒的袍子,身边的一个少年却是衣衫整齐,精神充沛。

“李城主。”顾明章颔首道。

李桓和顾明章不熟识,道:“不知将军造访,可带了信物?”

顾明章便将怀中的印鉴取出:“此乃秦将军通印,请大人过目。”

李桓尴尬地笑笑,解释道:“并非臣不相信顾将军,只是事关重大,不容疏漏,得按朝廷的规矩流程走。否则上面怪罪下来,掉的是臣的脑袋。”

顾明章心里觉得他烦琐,面上只道:“大人说的是,还请快些验看。”

“安大人,”李桓在纸上拓印,唤身边的那位少年,“如何?”

那个少年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着看着却微微皱起了眉。

顾明章那点不安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那人抿着薄唇,脸转向李桓,眼睛却落在顾明章身上,冷冷道:“印是假的。”

第36章 东窗

延和殿偏室,舒缓的香薰散荡而开。门虚虚地掩着,门前是一张白鹤屏风用来遮挡视线,连带着裹挟寒气的秋风也被隔绝于此。

偏室中立着一个人,身材颀长,骨相清癯,容色淡然地往那儿一站,仿佛在他面前高声疾呼都要自感讪讪然。今日是太子和张载舟述职之日,张载舟先到一步,延和殿中圣主正和知枢密院事谢凌昭议事,他便在此等候。

门扉轻响一声,送入一线风,裹着玄色衣衫飘然而来。

张载舟侧过脸躬身道:“太子殿下。”

陈平将梁溱引至侧室,急着回延和殿伺候:“请殿下和大人在此稍候。”

“监事去吧。”梁溱微微颔首,等陈平离去,才望向偏室里站着的那人,“几日不见,大人又清减不少。国事烦扰,也要保重身体,这秋寒露重,何以穿得如此单薄?”

“多谢太子殿下关怀。”张载舟道:“臣祖籍襄北,因而比常人更能御寒。”

梁溱道:“原来如此。”

张载舟道:“臣小时与祖父在襄北生活,苦寒之地受狄匪滋扰久矣。每到寒冬腊月,北狄的牛马吃不上草,便来边城烧杀掳掠。他们天性凶残,无恶不作,抢夺边民的口粮财帛,数九寒天哪来粮食供养这么多人,食物不足他们就掳走我们的妇人孩童做人羊。所谓人羊,平日里可供取乐戏弄,饥饿时便要杀了烹煮果腹。夜晚寻常人家大门紧闭,狄匪一词甚至能止小儿夜啼。如此缺衣短食之下,畏寒的人哪怕不成为盘中餐,也捱不过冬天。”

他骤然说起儿时的残酷往事,眉宇间却无半分动容,依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面容,仿佛天地倾塌他也能不崩于色。只是细看他的双眸,一抹怅然的忧色在瞳仁间转瞬即逝,仿佛挟了襄北淬雪的细光。

一柄剑要经过烈火淬炼、铜浇铁铸,才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然而,即使是这样锋利无端的剑也不可能通体坚不可摧、毫无破绽。

张载舟和太子的交情不至于让他在此倾诉衷肠,这样坦诚隐私的话语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示弱了。

“臣从那时便知道,非我族类者,视我族人命如牛马。”张载舟道:“番邦一日不定,边境一日不平,大梁百姓便是蛮人刀俎上的鱼肉。臣进枢密院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大梁再不用受外族侵扰,若是能达成此愿,臣什么事都可以做。”

句尾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梁溱从中隐隐听出一点威胁之意。他眉尖蹙起,张载舟向来以克制从容的姿态示人,如此狂言还是第一次听闻,仿佛带着不顾一切的狠意,决然至极,令人不由胆颤。

“张大人高义,本宫也十分敬佩。”

张载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场面话,盯着梁溱的眼睛道:“殿下,臣猜不出您想做什么,也不知您心中所求。但有一点,臣须要提醒您一句,细封战事乃大梁安危之所系,即使殿下心中记恨着什么人,或是哪天想要这江山了,您也是大梁的子孙,万不可把心思用在此处。”他字字句句都夹枪带棒,甚至不惜口出狂悖之言,仿佛一生的寿命都要在今日燃尽,再不说就要留到下辈子去了。

梁溱神色一冷,斥道:“大人这是怀疑我通敌叛国?”

“臣绝非此意,” 张载舟如此剑拔弩张之下,仍然全然不惧地望向梁溱:“只是太子殿下,自将军战败以来,您似乎对枢密院颇有微词,每有政令,您也屡屡阻挠。”

说是屡屡,其实言过其实。梁溱大多时候维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朝廷做什么决定他就附和什么,有什么苦差推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拒绝。真正称得上阻挠屈指可数,而真正激怒张载舟的恐怕就是这次召回秦穆的军令。

“召回秦将军对殿下有什么好处?”

梁溱道:“本宫不过是顺着圣主的心意罢了。圣主思虑甚详,若是本宫附议枢密院,只怕他以为我们两方有什么牵扯,岂非得不偿失?”

“既然殿下都知道圣主多疑,”张载舟道:“将军们在外焉有不知之理?圣主冒然召他们回京,和治他们败兵之罪有何不同!圣主当局者迷,一时没有想清其中利害关系,殿下您是深受其害之人,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吗?”他说到最后,语气严苛得几乎算是质问了。

“深受其害?”梁溱突兀地笑了两声,“看来大人对本宫知之甚详啊。”他的脸色沉地厉害,眉睫仿佛都结了冰霜,“大人与其在这诘问我不怀好意,不如考虑考虑万一秦将军接到诏令,做了什么情急之事,你们该怎么办?”

张载舟的眉头终于皱起:“你果然知道。”

“你巴不得大梁内忧外患。”梁溱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你想从中渔翁得利。”

“张载舟,”梁溱盯住他,眼里的敌意不容忽视,“你少来质问本宫了,我一个软弱至此的傀儡,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如此关照于我。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铭感五内。我就算有所图谋又如何,圣主诏令已下,不过是赌一赌秦将军会不会冲冠一怒,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转圜之地了。”

张载舟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回望着他,目光坦然却复杂,梁溱像是从中读出什么般蹙眉,“你……”他微微后退一步,惊诧之意溢于言表,“你们敢……矫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