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观此情此景,和当年杜将军泗水一战,可还相近吗?”
谢凌昭一怔,仿佛一条被击中七寸的蛇浑身难以动弹,他极为僵硬地挪动脖颈,正对上梁溱寒意逼人的眼睛:“谢大人,你如今为了安抚秦穆的谋逆之心,连性命也可以不要,当年为什么要从中作梗,不肯派驻援军,非要置杜将军于死地?”
杜承泽已故去十年有余,这十年宫中朝中一直对杜将军的死讳莫如深。杜瞻沦为了实实在在的笑柄,人们只有在编排杜瞻时才偶尔提起一两句其先父,以衬托其荒唐不肖。大家笑话杜瞻的时候多了,仿佛离杜将军的死就远了。
许久没人提起那场泗水之战,梁溱骤然发难,偏偏要打破心照不宣的规则,将已经束之高阁的书卷翻开,把其中一个个血气浓重的字淋漓指认给他看。谢凌昭脸色一阵苍白,嘴唇翕动,还未置一词,便听梁溱又道:“我是不是太苛责你了,谢大人?”
谢凌昭直觉他后面要说的是极为危险的话,但已无法阻止。
果然梁溱笑道:“你毕竟只是个出谋划策的臣子而已,哪怕你有一颗玲珑心,能为圣主想出千般妙计,但主意总归不是你拿的。”
谢凌昭身子晃了晃,几欲栽倒,一只极有力的手如铁臂一般稳稳地按住他的肩膀,只是眼里的厌恶却是不容错认的。他心中疑惑至极,急切地张口:“太子殿下,您为什么对当年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即便杜将军死于阴谋,也和太子无半分关系。他原以为太子只是立场殊异,心有所求,现在细想,秦穆和细封的战事竟仿佛当年杜承和泗水之战的翻刻,仿佛有人刻意为之!
梁溱看着谢凌昭错愕难当、冷汗涔涔,却根本不打算回答:“我忘了,您是大梁的股肱之臣,所作所为自然全是为了大梁。当年大梁外邦安定,只剩几个不成气候的小部落,自然要除去杜将军这个心腹大患。如今外患尚存,不能轻易动秦穆,反而要多加安抚。将军在外,最怕的就是君王的不信任,除此之外,刀山火海也没有他们不敢闯的。”他缓缓眨眼,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苦笑:“你看,你总是很懂将士。”也很懂怎样一刀刺入他们的心脏,让他们不得善终。
“你要为大梁死,没人会拦着你。但不是所有人天生都要为大梁死而后已的,”梁溱道:“尤其是死于权术之下,犹如草芥一般被丢弃践踏。杜将军如是,我母后如是,林丞相也如是。”
谢凌昭心血顿时凉了半截,劝他“太子殿下,无论你在做什么,停手吧,你难道想让大梁风雨飘摇吗?”
“侵占他人的领土总有归还之日。至于秦穆,他和圣主迟早要刀兵相见的,大人就当长痛不如短痛,凭你的才智应当早就料到了,你不过是不想此时和他起冲突罢了。毕竟你对圣主如此忠心,届时想必也会帮梁陟除去秦穆罢。”梁溱平静道。
“来人。”几个结实的官吏走进来,作势要押谢凌昭。
梁溱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他道:“放心,大人从前为圣主改弦更张,废止丞相,独揽大权,这么多年又汲汲营营,圣主也感念你们的情谊,所以特许你辞官还乡,三代不得入京。”
“但矫诏的罪名总要有人承担,你的学生已经全盘认下了。”
谢凌昭猛然一颤,目眦俱裂道:“此事乃臣一人所为!”
“失去最亲近的人的痛苦,多年前杜瞻尝过,如今也该轮到大人了。”
张载舟死得无声无息,默然地喝下鸩酒,就如同梁溱上一次来审问他一样安静。他比谢凌昭要冷淡很多,可能是梁溱没有多余的话刺激他,也可能是知道无力回天,只在梁溱提到圣主不忍杀谢凌昭的时候开口道:“诏书是学生更改的,谢大人并不知情,求殿下和圣主禀明实情。”
梁溱此番来也不是审案的,不过是知会一声。哪怕张载舟不求梁溱,圣主要处决的也是他。张载舟认罪认得很干脆,因而整个流程进行得尤为顺利,几天之后就结案了。他饮下那杯鸩酒前对梁溱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太子殿下,您比我想得要狠厉得多。”
顾清渭带走了大半的兵力,但他在领兵的本事上不及秦穆,哪怕兵力略胜于叛军,依然打得异常焦着。细封氏如今无人应对,梁陟担心他们会借机发难,不得不向细封旁边的另一个小部落斛辛提出结盟的请求。斛辛对细封早就虎视眈眈,且平时从不被大梁正眼相看,此番相邀正自鸣得意,随即应允下来,派使臣者二,斛辛王世子及其幼妹年嘉郡主,往覆大梁相唔。
大梁身处如此境地,自然放低了姿态。梁溱亲自带人前去相迎,远远便见几辆宝马车架辚辚而来,横木上悬着精致绝伦的珠帘,四角皆是金玉雕成的饰品,花鸟鱼虫如同真的一般在其间游走。马车靠得近了,香料浓艳的气息便如烟雾般袅袅而来。
车在城门前停下,帘布中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指尖染了朱色丹蔻,随即一个年轻的女人跳将下来,额心垂落的发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那是一个打扮极为明艳的女子,深邃的眼睛打量了梁溱一番,展颜笑道:“你就是大梁的太子?”
梁溱道:“年嘉郡主。”
年嘉郡主摇摇右手,那是一只小巧的弓弩,仿佛昭示着主人并不像面上看起来这么好说话。
“我听说大梁的男子都习武,极为勇敢。”她眨眨眼,看起来对梁溱极为好奇,“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例外了。”她眯起眼睛,陡然发难般举起弓弩,朝梁溱的方向放了一箭。
第38章 重逢
箭镞如飞鸟般掠过半空,矫捷地刺进柔软的皮肉,箭尾微颤。
那通体雪白的兔子蹬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仿佛被这凌厉的一箭刺穿,箭尖的寒铁扎进泥土。
边上有人拍手,笑道:“世子的箭法还是这样好啊。”
一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后,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踏马而来,漆黑的衣袖在风中翻滚,隐隐露出束发头绳上的一点朱红。他容色淡然,微微抿着唇,脸上未见半分命中猎物的喜色。
裕安十年,杜瞻弱冠,奉旨进京受礼。
京中的权贵子弟敛了个局,在猎场给杜瞻接风洗尘。
时隔五年,梁溱再次见到杜瞻,恍如梦境一般,他不由捏了捏那枚流云绿石。五年前,他陷入那场绝望的噩梦,烧得神智全无,在最疲倦不堪时却隐隐落进一个安稳的怀抱。等他醒转过来,烧已经退了,太医说已无性命之忧,只待好好调养。
他迟钝而漠然地将太医送走,却忽然感到胸口处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一枚流云绿石,圆润光泽,看规制不像是京城的东西,被银链穿了,稳妥地挂在他的颈项上。
梁溱讶然地望向一边的侍女,那人没看见他急切的眼神,正把布巾浸在冰水里又细细拧干,口中絮絮叨叨:“殿下,您可算是醒了,太医说您差点就去了……”
“杜世子呢?”梁溱忙打断她,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杜世子今天早上已经走了。”
梁溱喃喃道:“走了?”眼中露出的不舍连他自己也没发现。
“圣主命杜将军即可出征,世子自然跟着他父亲去边戎了。”
侍女道:“不过殿下昏迷的这几天,都是杜世子亲自照顾的,连喂药这些小事都不假手他人。殿下什么时候和杜世子交情这么深了,那天还是杜世子将您带回东宫的……您可别再惹圣主生气了,要是再来一次,我们……”
后面的话梁溱已经没有心思听,他缓缓阖上眼,道:“你先出去吧。”
他就这么闭着眼,胸口上下起伏,那冰凉的物件仿佛渐渐平息了他苦闷至极的心,像是捞起一个落水的人,一口气就可以打开肺腑五脏。杜瞻为他渡上这口气,他突然没那么想死了。
如果有一天可以再见到杜瞻,就这样活着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这一等就是五载。
他一霎不霎地看着杜瞻,仿佛怕错过他的每个表情,甚至是一片衣角。杜瞻比以前高大了不少,抽枝拔节般地长开了,面容明秀却更胜从前。
梁溱看着他缓缓而来,风姿卓然的身影恍若和多年前演武场上的那个惨绿少年重合了,心道纵然再过十年,自己也能一眼在人群里认出他来。
杜瞻冲那个出声的世家子弟微微颔首,目光一一掠过在场的皇亲贵胄。梁溱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近乡情怯般垂下眼睛,等再抬头时,杜瞻已然收回了目光,正低低和二哥梁瑶说话。
他懊恼至极,几次想上前搭话,只是苦于杜瞻没有再看向他的方向,只能作罢。
梁瑶见到杜瞻也极高兴,一会儿向他询问边塞有何趣事,一会儿又道自己得了匹好马只是如何不能驯服,想请杜瞻帮忙调教两日。
梁冕相对要疏离得多,五年前他犹能与杜瞻谈笑风生,如今却像是话不投机一般,只偶尔插上两句无关紧要的,只是不知为何时不时会向梁溱这边瞥上两眼,眼神玩味,令捉摸不透。甚至凑到梁溱边上,看着他稳稳地拉弓射箭,漫不经心道:“太子殿下,如今这么气定神闲,颇有百步穿杨之姿啊哈哈。”
不过半个时辰,梁乾便笑着请辞:“杜世子远道而来,本该宾主尽欢,只是不巧尚有政务在身,实在不便拖延,便先告辞了。不过日久天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世子再聚,届时世子不要推拒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