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暮色四合,连最后一点光也散尽了,梁溱听到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脚步来自那个医者,他手中托着一个放药碗的托盘,冲梁溱无声地点点头,将托盘搁在石桌上。

这是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他轻轻摇了摇椅背,宋解没醒,仍安然地睡着,神态久违地平和,仿佛疾病、困苦、疼痛都离他而去。

然而药是不吃不行的,医者这回直接扶住他的肩膀,没晃几下神情就渐渐变了。梁溱愣住了,看着他急切地探出两指搭上他颈上的脉搏,许久,手腕微微一颤,仿佛站不稳般后退了一步,终是向梁溱摇了摇头。

宋解的死在朝廷上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因为发生了一件比他重要得多的大事,秦将军将侵占南蛮一族的最后一座城池也丢了,细封氏领着敌军一雪前耻,打了个漂亮至极的翻身仗。和战事一比,宋解简直微不足道,梁陟连半分眼色也没分给他,草草让人处理他的葬礼。

细封一鼓作气攻下十一座城,如同在大梁头上悬了一只锋利的箭,冷不防便要破风而来刺入版图,边境岌岌可危,之后要如何作战成了每日朝廷上争论的焦点,枢密院和圣主极为罕见地对此意见相左。

梁陟震怒于秦穆连失十一城,已经不信任他了,一心要将秦穆召回京都。

他面上只道秦穆此战折损过大,且士气不振,不宜再和细封氏正面交锋。然而,折损和士气根本称不上是理由。

以谢凌昭与张载舟为首的枢密院官员上奏,请圣主派遣周遭的将士至失地,助秦将军一臂之力。

“圣主容禀,”谢凌昭道:“两军交锋,无论输赢,各有损伤,不过是损八百还是损一千的区别。秦将军虽然没有守住城池,这些蛮夷也不会毫发无伤,他们国力单薄又无援军相助,此时定然以至强弩之末,不应贻误战机啊。”

圣主以往总会考虑谢凌昭的意见,此番却固执己见,依旧下令秦穆退兵。

朝堂上的事纷纷扰扰,宋解的丧事却操办地悄无声息。

宋解给管家交代后事,让人将他的尸身烧了。人活着的时候身量七尺,死后却能装进一个不过一尺多的瓷瓶,实在是赤条条来去。

宋解没有多少友人,送别时只有梁溱、赵瑾和几个人微言轻的小官,连工部尚书薛达也没来送他最后一程。几个小官看见梁溱时俱是一惊,显是没想到宋解与梁溱有旧。

宋解生前没有丰功伟绩,自然不能配享太庙,骨灰送去哪儿更是无人关心,最后被那个年迈的医者带走了。他就捧着这个罐子,踏上了回乡的马车,梁溱看见他双眼无神,嘴唇翕动,仿佛念念有词,他走近一些,听见他又轻又沉的声音:“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他能开口说话了。”梁溱一怔。

宋解府上的丫鬟小厮一个也没跟着走,他们本来也没伺候这位大人多久,对他生不出什么特别的感情。宋府据说又被一个富贵商人买下了,他们又有了新的归宿,正欢天喜地地打扫府邸迎接新主人到来。

赵瑾叹口气:“许是又受了刺激,哑症不治而愈了。”

梁溱问他:“你可知他先前是受了什么刺激。”

赵瑾道:“他的女婿在服役时得病死了,女儿绝望之下投湖自尽了。他老年丧女,急火攻心,便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他知道宋解大人推崇新的治水之法,反对重税苦役,自己去投奔他的。”

可怜么?这故事实在是常见的令人难以动容,仿佛每一个苦难人的必经之路。可就是因为它如此常见熟悉,才更可怜可悲。

梁溱不知道在此站了多久,就到赵瑾略显担忧地望着他,他才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我让宋解服下逢春,是不是特别像梁陟会做的事?”

赵瑾急切道:“殿下。”

梁溱却像是想明白了一般摇摇头,道:“罢了,我们回去吧。”

赵瑾连忙跟上他, 两人回到东宫时,天已经黑了。

奉安给书房点了一盏灯。

赵瑾就坐在梁溱的对面,“殿下,圣主已经让枢密院拟旨命秦穆退兵了,我们还需要盯着他们的动静吗?”

梁溱摇头道:“不必。圣意已决,不可更改,除非枢密院敢矫诏。”

“之前是我们过于谨慎了,”梁溱在旁边取出了誊抄的名单,那是之前梁陟命他与张载舟共同拟定的将士人选。梁溱将他推荐给枢密院的都记录下来,其中几个人名还用朱砂描红了,不知是要提醒自己什么。

“如今看来也没用了。”他取下笼火的罩子,将纸张伸向蜡烛,火光在他掌心跳动。

第34章 枪法

眼前一片黑暗,是被人用布巾遮住了双眼。明明尚未入冬,寒冷而潮湿的空气却从脚边舔上来,一点一滴地浸入肌骨。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顾明章用力地挣了挣,没挣开,反而磨得手腕生疼。

顾明章是秦穆的副将,在临平城攻陷时落尽了蛮军的陷阱,当场擒获。他只记得刀兵铁器层层叠叠地固定住他的关节,令他动弹不得,为首的一个将士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脑后仿佛被重锤击中,声音戛然而止,再醒来时就被五花大绑地放在这地牢里了。

四周阒然无声,不知那群贼子去哪庆功了。他微微挪动上身,那硬质的物件还硌着左下肋骨边缘,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连脑后的钝痛也减轻了不少。这时候冷汗才一滴滴从额角滑落,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东西护住。若是能选,他恨不得当时就激怒细封奸贼,被人快刀抹了脖子,再往乱葬岗一丢,也好过现在前景未卜听天由命。

顾明章这般想着,耳边突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听脚步不止一个人,零星地还伴着银玉相击的清泠之音。他向声音源头处偏偏头,眼睛上的黑布便被人揭下了,还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逐渐亮起几团光晕。他这才发现此处根本不是什么地牢,而是一间废旧的武器库,临时打扫出来关押犯人,放长枪的铁架子都锈迹斑斑,剩的几件兵枪如同被抛弃一般杂乱无章地倒在一旁。

顾明章用力地眨眨眼,眼前已然清明了,他缓缓抬头,目光聚集在为首的一人身上。那人奇装异服,上身是束身短衫,腰身往下却极为宽大,衣面上绣了飞鸟、杜鹃、云朵,不一而足。那人手腕上戴着一个规格迥异的银手镯,说是手镯其实有点抬举它了,就像是一根藤蔓蜿蜒在手臂上。脸上则载着一扇面具,看看遮住半张脸,看不出是狐狸还是兔子样式,面具连接的右耳上是一枚流苏的耳饰。

顾明章心道此人一身蛮服,又华丽贵重,且配饰阴柔,必是那蛮女孽障细封氏无疑了。当即啐了一口,骂道:“不男不女不阴不阳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细封氏却笑了一声:“顾将军不必动怒,我不过请将军过来做客罢了。”

“贼子,你什么心思老子一清二楚,有本事就动手杀了老子。”顾明章怒目圆睁,“想从老子嘴里套话,下辈子吧!”

细封道:“我这哪里是套话,大家兵戎相见了这么久,也该坐下来好好聊聊了。”

顾明章一见他这副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样子就来气,登时冷笑一声:“装模作样,老子宁可到地下和死去的兄弟聊。”

“将军大义,宁死不屈,晚辈心中很是敬佩。”细封拍了拍手,言语间的笑意渐渐敛了,“只是如今你还在我的营帐中,是生是死哪有那么容易?”

顾明章索性一言不发,又听他缓缓道:“顾将军,你视死如归不假,但秦将军呢,他会不管你的死活吗?”他几步走到他的跟前,垂下眼睛:“你说,他会不会为了救你,暂且与我们握手言和?”

“你!”顾明章怒道:“你果然想使这套把戏!”

这种两难的手段向来是最阴损的,若是相救便是出卖大梁,若是不救便是出卖兄弟。

“秦将军忠君爱国,铁骨铮铮,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梁,绝不会中你的陷阱,向贼子低头!”顾明章用力挣动手上绳索,“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你想看我们兄弟阋墙,我们偏不让你如意。”

“忠君爱国,铁骨铮铮。”细封仿佛将这几个字玩味了一番,嘴唇一弯:“好得很!”

“我们一族向来仰慕英雄。既然秦穆将军如此忠君爱国,铁骨铮铮。”细封仿佛惋惜一般叹道:“我们哪能对英雄做这般不仁义的事,那便算了。”

如此反复无常,做决断仿佛寻常谈论天气一般,顾明章被他轻飘飘的语气所激怒,仿佛被人当猴子一般戏耍:“你究竟想干什么!黄口小儿,嘴里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细封微微一笑,道:“我早说过了,我是请将军来做客闲谈的。”

他几步来到那个弃置的武器架,指尖在那几个残破不堪的刀枪上抚过,意有所指般道:“大人们逃得匆忙,还记得把有用的东西带走,剩下这些破铜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