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宋解闻言不知可否,却是微微一笑。他默然从隔间取了图纸出来,在案上展开:“先贤曾言,不破不立,释义有二,其一先破而后立,不破旧不立新;其二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绝境处柳暗花明。臣愿圣主遂其一,殿下遂其二。”

梁溱听得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不由莞尔。

“这是臣近日所绘制的工程图纸。” 只见宋解在图纸上指点道:“实不相瞒,臣对机关营巧之术所知甚少,这些都是臣从古籍中重搜寻而来。老臣如此年岁还要辛劳至此,想来上天也不会让臣白忙一场的。”

梁溱没想到宋解这样一板一眼的人还会说玩笑话,想来是心情不错。至于这不错的理由却是想不明白的,正如他一直想不通宋解为什么愿意上他这条贼船。

他这样想着便问了出来:“宋大人为何愿意帮我。我之前虽然允诺事成之后,就许你在大梁各地实施疏浚之法。可你如今已经回到了京都,重掌工部事宜,只要静待时日,也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

宋解从未和他如此推心置腹,此时也正襟危坐,郑重其事道:“治水极为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臣若是为了实现抱负,置百姓社稷于不顾,真是白活了这几十年。”

“臣尝在书信中和殿下提及,江南深受水患之苦。这苦处不仅在于大水冲毁房屋粮田,更在于百姓修堤赋税徭役之苦。大梁每年在堤坝修建上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江南百姓。水灾对百姓的损耗寥寥无几,真正掏空他们的是每年花在防水之上的银钱体力。年轻力壮的男子一成人便要去堤坝服役,赋税却一年高过一年,甚至有困窘之户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只能弃儿卖女。”宋解极为认真地看着梁溱道。

“这席话臣不止和殿下说过,”他垂下眼睛道:“臣与圣主也说过。”

这句话宋解此前却是没和他说过的,梁溱不由端坐起来静待下文。

意料之中地,“圣主没有应允,既不许削减开支,也不许我重施疏浚之法。臣当时只恨自己在治水之上失了手,若臣再仔细几分,便不会失了圣主的信任,白白让江南百姓吃了这么多年苦。” 他说这话时,没能维持之前的冷静表情,连眉宇间都染上痛色。

“圣主有他自己的考量。”宋解收拾好表情,解释道:“江南此地极为重要,绝不能有所懈怠,若是水患控制不住,便会向周围蔓延,届时后果难以预料。”

“臣知道圣主所言不虚,要顾全大局,就只能牺牲一部分江南百姓。”宋解抬眼直视梁溱,“殿下是否也这样以为?”

梁溱看着他,骤然感受到无端的压力,张张嘴还没说出一句话,又听宋解自顾自地道:“旧人曾言舍一人而救万民,为大功德也。这话落在万民身上自然不错,只是这一人却不见得认同。不然殿下和杜大人何以视圣主为仇敌?”

梁溱顿时愣住,连眼睫也跟着颤了颤,却无法反驳“我……”

追根溯源,梁陟当然是为了他所以为的社稷安稳逼死母后和杜将军,即便如此,这世上谁能不存恨意?

“殿下生于帝王之家,想来早就听惯了帝王之术、运筹帷幄之道。”宋解道:“不如今日且听臣这样一个泥里来凡尘滚的俗人一言。”

“臣年岁尚轻时,识得几个字,画得几个图,便自以为有了通天之能,觉得凡是世上的地理之事,没有臣不能解决的。直到臣下放江南,才明白真正的土木水利和典籍中差别何其大也。巴掌大的图纸背后有多少血泪不可尽言。”宋解道:“圣主居庙堂之上太久了,习惯了俯视,早已对百姓失了悲悯垂怜之心。”

他说这话时语调平稳,内含的意味却极为严厉,简直不像是臣子会说出的话。

“圣主之所以不惜玩弄权术,牺牲林皇后、林丞相、杜将军,即使百姓受苦也要大兴土木,即使将士不归也要掠夺他人领土,即使对农人不公也要私开流田,是因为他看待我们就如同”他一字一顿,吐出刻薄的字眼:“草芥而已。”

梁溱被他这番狂悖之言摄住,心头狂跳,一时说不出话。只见宋解坚定地望向他,拱手道:“所谓不入其局不知其苦,太子殿下和杜大人都是为此尝过此等痛楚之人。若是将来真能身登大宝,想起今日臣的几句妄言,比旁人多一分悲悯和赤诚,臣也不枉了。”

裕安十九年春,圣主颁发政令,废除计省,其下三司盐铁、度支、户都分入六部之中。在大梁维持十数年的朝廷机关如玉山般轰然坍塌,空悬已久的六部重归原位。

第30章 来犯

裕安十九年海不扬波、天下太平。

犹如大风浪来临前蛰伏的宁静,梁溱从这安稳中嗅出了点冰冷而尖锐的刀锋戾气。

“奉安,那边有消息了吗?”梁溱在东宫的廊下看月亮,彼时已是裕安廿年初春,泠泠的光仿佛都带着寒气。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年杜瞻来还玉佩,闲靠在廊下和他讲草原上的趣闻,月光就照在他沉静的脸上,眼眸间漾着一轮皎然的光晕。

梁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那边的消息吗?”

奉安摇头道:“已经月余没有回音了,属下算着日子应是快要动手了。”

“嗯。”梁溱微微颔首,环顾四周,草木萧萧,他难得地觉出一点冷清来,“明日叫人在廊下挂上几盏长明灯。”

奉安默默应下。

裕安廿年春末,百濮突然集结士兵,大举来犯。敌军乃是南蛮余孽,二十余年前被杜承泽将军占去十一座城池,不得不退守百濮。他们偃旗息鼓、卧薪尝胆数十年,竟然又卷土重来,举的大旗上印的乃是“细封”二字,当年被杜将军亲手斩杀的圣女的姓氏!

军部来报时适逢休沐,圣主正宴饮百官,听闻后大怒,当场摔了玉杯。梁溱心头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将杯中残酒饮尽,该来的总算来了。

盛宴自然是终止了,梁溱跟着诸位官员又被撵着回堂议事。

事关军事,没人比枢密院更有话语权,谢凌昭不开口哪里轮的上旁人说话。

果然见谢凌昭躬身道:“圣主息怒,南蛮余孽已然沉寂多年,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士兵虽有蛮力但兵力匮乏,不足为俱。且秦将军驻守边境已久,离此地不远,正好命秦将军领兵平叛,以将军之威,区区一支残部根本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便有诸多官员应和,皆称南蛮小国不自量力,遇上大梁的精兵定然灰飞烟灭。

梁陟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只是眼神还是沉沉的:“南蛮敢举兵来犯,已是不把我大梁放在眼里,若是此番不将其一举剿灭,我大梁国威何在?”

众人皆低头称是,只有一人突然“咦”了一声。

“爱卿何事?”

那人便出列道:“圣主容禀,臣只是奇怪,南蛮余孽在百濮新立了位王上,姓细封,这不是当年那南蛮妖女的姓氏吗?”这人已然有些年纪,胡子花白,因而知道对当年的事。

旁人虽未亲历,但道听途说地也不少:“想来定是那妖女的子嗣,这妖女当年已被杜将军亲手斩杀,想不到还留下这等祸害来。”

人对八卦轶事总有种别样的好奇心,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在朝堂上也敢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那妖女在南蛮被尊为圣女,还以为是什么贞洁烈女呢。”

“南蛮之地,礼崩乐坏,那里的女人哪里懂得贞洁二字怎么写呢?”

梁溱冷眼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却涌上心头,大梁不愧是礼仪之邦,竟能当众对着女人的清白指指点点,何况那人还是杜瞻的生母。

“这群蛮夷猖狂不了多久,等他们在秦将军手中受了挫,又会向以前一样乖乖投降称臣。 “骑都尉柳明山冷冷道:“届时我们将那为首的细封贼人诛杀,割了他的项上人头挂在百濮的城楼上,曝尸三天三夜,那群余孽就能学会安分守己了。”

这话说得潇洒又残酷,武官们被激起胸中热血,仿佛已经看见贼人惨死刀下,纷纷应和。几个文官觉得太过血腥暴力,讲了些教化之道,又被武官嗤之以鼻。

许是大梁安逸了太久,官员竟对战场都失了敬畏之心,自顾自侃侃而谈。

所幸谢凌昭还算有点理智,低声道:“这仗还没打,竟开始谋算起打胜仗之后的处置来了,诸位不觉得为时过早吗?”

一言既出,百官这才发现圣主不知何时已经露出极为不耐的神情,这些闲言碎语立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梁陟朝下面微微颔首,就见谢凌昭后面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