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舟衣不染尘,长身玉立,头上戴着一枚小小的玉冠。
“臣以为,细封氏最先侵犯的必定是当年被夺取的十一座城池。”他语调平平,就如同他本人一般波澜不惊,于梁溱而言却无异于一记重锤,他登时被砸得头昏眼花,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头,手心处都凝了一层细汗。
在朝堂之上可不能犯浑,他忙用袖口遮掩手掌。
清冷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在耳边响起。
“细封在那里是最为神圣的姓氏,享尊荣必要承重担,因而细封氏世世代代都担着守护部族的责任。此部族母系传承,圣女的血脉便是统领的标志,男者为王上,女者为圣女,继而诞下新的继承人。然细封氏命微福薄,传到上一代便只剩圣女一人了,本以为她一死这条血脉就断绝了,不料竟还有侥幸逃生之人。”
梁陟凝眉,示意他说下去。
张载舟道:“圣女在位时失了十一座城池,这对她来说已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即使杜将军没有手刃她,部族里的人照样会将其处以极刑,烈火焚烧致死,死后骨灰便洒在土地上滋养万物以示赎罪。”
“圣女既然没有身归大地,这罪过便没有赎清。自古母债子偿,如今的细封氏虽然自立为王,但只有夺回当初丢掉的十一座城池,才会被部族认可,少一座也不行,否则母亲未受之刑就会落在他的头上。”
柳明山一听便奇道:“这古怪部族定的什么规矩?若是秦将军打了胜仗,岂不是无需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先把王上杀了哈哈哈……”
“确如将军所言。”张载舟点头道:“届时他们失了主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一场夺权之争在所难免,这于大梁而言极为有利。”
“臣还听闻,罪人之子若要统领部族,是要经过各方考验的。说是考验,实则称之为明枪暗箭也不为过。此人既能过三关斩六将,实力不容小觑,务必要及早告知秦将军,在十一城加强防守,早做准备,不可轻看了他。”张载舟躬身道。
梁陟敲着手指思虑片刻,也道:“爱卿所言甚是。”
张载舟淡淡看了四周一圈,在一片应和声中看见一个身影踉跄了一下,便微微眯起眼睛:“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梁溱正肺腑翻涌,忙咬紧牙关勉强顶住众人的目光,扶额笑道:“本宫不胜酒力,方才在宴上喝得多了。”
众人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纷纷咋舌唏嘘,张载舟却几不可见地皱皱眉。
梁溱知道这位向来对他存有疑心,咽下舌根处的血腥笑道:“大人真是博闻强识,连南蛮王位如何继承的事都了如指掌。”
“殿下过誉了。”张载舟平静地与他对视,道:“军事要务,半分马虎不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为臣职责所在。”
梁陟不想听两人讲这些废话,便挥手道:“此事就这么办吧,众爱卿先回去吧。太子也累了,回去醒醒酒早点歇息。”
梁溱走出殿门被冷风一吹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只是双腿疲软走不动道。等人都散尽了,他一人倚在门上,长舒一口气,氤氲的白雾里他看见奉安迎上来,“殿下散会了,现在回宫么?”
“奉安,你联系上杜瞻了吗?”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奉安瞧出有些不对,还是诚实地摇摇头:“还没有,殿下怎么了?”
“杜瞻如果此战不胜,会如何?”
奉安一怔,却是偏头躲过他的视线。
“你果然知道。”梁溱低头道:“他在百濮处境很难罢。”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奉安犹豫着劝道:“大人身边还跟着我兄长拓跋瞳,他定会护住主上的,请殿下放宽心。”
然而梁溱偏执地盯住他:“这些他从未告诉过我。”
奉安也是部族里长起来的孩子,仿佛不能理解梁溱的话一般回望许久,终是轻轻叹口气:“殿下,大人是心甘情愿的。”
第31章 浪尖
事与愿违地,细封部族骁勇异常,有如神助,短短三月已经破了大梁七座城池,将旧土收归囊下。
朝堂一片哗然,尽管明面上只道细封奸诈卑鄙,秦将军才一时失守。背后却有不少人乱嚼舌根,道是这仗败得蹊跷,怕不是秦将军有意将江山拱手让人。
其中缘由,众说纷纭。有人揣测他是私下和细封做了交易,得了好处,否则将军向来百战百胜,怎会在这小小阴沟翻了船。亦有人云,秦将军是怕折损手下将士才不得不步步退守,至于为何要抗命保留战力,那自然是……
“造反”二字可不敢乱说,众人也只敢私下眉眼暗示一番。这些闲言传进秦将军的拥趸耳中,他们又惊又怒,只是战败连连,惊怒之上又添了困窘,当下便称病躲在府上不肯见客了。
圣主近月来脸色阴沉得吓人,朝臣动辄得咎,不由战战兢兢。梁溱受了几次刁难也不觉恼怒,反而轻轻一哂,圣主心中多疑的种子早就种下,无需他多费功夫,自会生根发芽。
细封攻下第八座城池的时候,宋解突然病倒了。梁溱听见这个消息时正处理枢密院的文书,圣主一向极少让他插手枢密院事,自秦将军惹上这瓜田李下的谣言后,反而对他多有提携,仿佛真要开始悉心栽培他一般。梁溱对此并不感到惊讶,若秦将军真有反意,秦文茵所出的七皇子自然不能继任帝位,拿他这个傀儡太子出来充数再自然不过。即便事情并非如此,也可借机警告秦穆不要轻举妄动。
“备车。”梁溱立时放下手中的笔,“我要去一趟宋府。”
他走出几步,又想起点什么,嘱咐道:“去开了府库,把年节赏下的参丸取了带上。”
奉安见他神色匆匆,手脚极为麻利地收拾妥当。梁溱还没迈上车,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唤道:“太子殿下。”
他略微皱眉,心中古怪地升起点不安,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不得不收回迈出去的一条腿,转身张载舟已到跟前了。
他躬身向梁溱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休沐日还来叨扰,是臣之过,还望殿下恕罪。”
梁溱心中惦念宋解,也装不出什么和颜悦色,只淡淡道:“无妨。大人何事造访?”
“圣主此前命臣协助殿下拟定援兵清单,不知殿下这边进展如何?”张载舟问。
协助一词,自然是张载舟自谦的话,真要说起来也是梁溱协助他才对。不日前,他才刚将地图与将士清单交到梁溱手上,梁溱要做的不过是凭借地势方位推荐几个第一顺位的人选来,而真正做决定的还是枢密院。
梁溱略微皱眉,这才过去一日,未免太急了些。
“前线战事吃紧,”张载舟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殿下可知,今日细封又攻下一城,大梁将士已显颓势,故而圣主催促得紧。”
梁溱确实可以现在敷衍了事,只是这清单之后要用,如今还没完全誊录复刻下来,不能随意交出,只好道:“本宫定会尽快交予大人。”
“辛苦太子殿下。”张载舟微微抬头,视线拂过马车,仿佛才看见这物件般道:“殿下要出门么?”
经过几次波澜,梁溱对张载舟芥蒂颇深,他吃不准张载舟此番前来是真受了圣主之托,还是故意来打探什么,不由掩下自己的行程。
“地势兵法本宫知之甚少,故而想去趟藏经阁,翻阅先贤典章著作,”梁溱道:“若能从中窥见一二玄机,或对战事有所裨益。”
“殿下笃信好学,实乃大梁之幸。”张载舟躬身,起身后却不离开,仿佛对梁溱的马车起了莫大的兴趣,视线在其上游移几息才收回来,才道:“只是论起地理学问,却有一位绝世之才,我朝无人能出其右。”他淡淡地看了眼梁溱:“这位大人殿下也熟识,工部尚书宋解大人,殿下何不去问问他呢?”
梁溱没想到这样他都能绕回到宋解身上,简直绷不住脸上的表情。只是他还一字未发,张载舟又打圆场般退了一步,微微笑道:“殿下莫怪,臣也只是随口一说,一切还要看殿下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