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老者便起身往长桌末端走去,杜瞻示意马鸿滨先行,默默落后一步。赵瑾在他身边低声道:“大人,我之前见的就是这位,恐被认出,先行告退。”

杜瞻点点头:“我一人足以应付了。”赵瑾便悄无声息地遛了。

杜瞻与他错身而过,跟上马鸿滨。老者带着他们上楼,楼梯为贵重红木所制,又刷了一层棕油,显得光洁润泽,显然是新制的。计田坊一楼空阔异常,举目只有一张长桌,二楼却别有洞天,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许多红木牌,垂挂至肩颈,几乎铺满整个二层,如同长了棵挂满许愿符的苍天巨树一般。

只是这红木牌,挂的可不是许愿的东西,而是一片片田地的信息。

“两位,挑一块罢。”老者道。

马鸿滨没来过这种地方,手足无措地看着杜瞻,低声问“怎么挑?”

杜瞻冲他点点头,径直向最中心的区域靠近:“此处的计田牌越靠近边缘,面额越低,越靠近中心,面额越高。”

他在接近中心的地方驻足,目光在一圈的计田牌上逡巡,低声道:“这里的牌子才足够偿还你在军械处损失的金额。”

老者见两人窃窃私语,不耐道:“烦请早下决断。”

“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杜瞻言语间只是寻常口气,马鸿滨听来却觉得极为引诱,鼻尖渗出细汗,紧紧握了把拳,终是狠狠一点头。

几乎是在他点头的同时,杜瞻就精准地抓住其中一个,用力一扯,此牌便应声落在他的掌心。他看也不看地将这牌递与老者:“就要这个了”

马鸿滨对此没有异议,他对赌田毫无涉猎,简直一窍不通,杜瞻跟他解释一番后也只能明白个大概,因而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处理。

老者接过木牌,斜睨了两人一眼,显是想不到他们会选面额这样大的牌,最上头刻着吴山-闲云。

“吴山-闲云镇。”赵瑾在一张展开的地图上指点道。

梁溱与杜瞻两人坐在方桌的另一边,愿闻其详。

“此处我找了数十位精于此道、极善耕作的农人瞧过了,土壤肥沃,为上上之田。”赵瑾道:“算星运和天气的术士也道太白顺行,明天风调雨顺,必是丰收之年。”

“只是此田幅员辽阔,计田坊又在偏远之地,很少有人能付得起这样大的流田税金,我们择此田是再好不过了。”赵瑾盖棺定论道。

“即使付得起流田税金,要买下这样大的田地,马鸿滨怕是有心无力。”梁溱皱眉。

“殿下所言极是。”赵瑾应和道:“赌田向来是富贵子弟才能参与的游戏,寻常百姓最多是迫于无奈卖田,哪里会有人寄希望于靠赌田来赚钱。”

“即使是富贵子弟,家境一般的,也不一定能买上几块,计省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又衍生出了一种新的玩法,即使双方手中都没有田地,也能参与。”

“双方手上都无田地?”这想法显然超出了梁溱的认知,不由惊异道:“如此要拿什么相赌?”

“还是田。”赵瑾笑道:“不过这田,是归属于计省的。”

杜瞻眉峰一挑,饶有兴趣道:“确是不曾听闻。”

“计省从旁人手中聚拢了一批田产,以此作为博具。”赵瑾展扇,徐徐地摇:“再和两方人以相同的价格签订买卖田地的契约,并收取流田税,等时间到了,便以现银将差额了结,即可毫发无伤地从赌局中抽身。”

他见梁溱与杜瞻仍旧两眼茫然,便刷地合了扇子,微微点了点两人,解释道:“就好比臣为计田坊,以一百两银子和杜大人签了一年后收耕时买田的契约,再以一百两和殿下定下一年后卖田之约。来年恰是天降祥瑞、年丰时稔,田粮共值一百二十两,杜大人便要予臣二十两银子,而臣又要予殿下二十两银子。就因果而言,殿下所得的银子出自杜大人的口袋,只是经过了计省之手罢了。”

梁溱露出点讶然的神色:“一箭双雕,果然巧妙。”

赵瑾微微颔首:“臣先行与计省交涉,以低价签下吴山闲云的田约。”他转向杜瞻,拱手道:“届时劳烦杜大人,无论以何种方法,都要引诱马鸿滨接了臣的计田牌。”

“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将一大笔银子以计省的名义暗渡到兵部的手中。”

第29章 破立

流田之事在偌大的京都传得沸沸扬扬,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每隔几日便有新的城县递上奏疏,桩桩件件直指计省。流年不利,自年初起,礼部、户部、中书省相继出事,如今这霉运又蔓延到计省头上,朝中人心惶惶。

陈汝安自进京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副要养病到告老还乡的架势。这可把几个依附于他的小官吓得不轻,他们既不洞悉全局,有无势力傍身,几次三番去陈府打听,想得到点切实的消息好解了这夜不能寐之忧。然而事与愿违,陈府别说消息,连半只苍蝇都没放出来。

正是六神无主、惴惴不安之际,一道圣旨将陈汝安召进了皇宫,四下俱惊。圣主自流田一案以来,便对此时毫不上心,态度敷衍,即便流言四起也能不动声色,怎么看都是要抬手放过的意思,这节骨眼却把陈汝安召进皇宫,莫不是准备发难了。

众人皆以为计省定然凶多吉少,却不料先出事的竟然是兵部!

彼时朝中人人都盯着计省,圣主连夜急召陈汝安的消息不胫而走。却无人知道在这个风声鹤唳的雨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靠近兵部尚书的府邸,带走了府中的主人。

次日圣主便以山贼防控不利为由降了兵部薛景明的官职,从尚书贬为侍郎,原先的侍郎贬为郎中,剩下的依次降级,贬无可贬的便只挂虚职,只待来年还乡。接任兵部尚书的是平调来的右卫上将军顾清渭。

“想不到圣主竟然舍得把统领宫禁宿卫的上将军遣来做尚书,看来是真的对兵部不放心了。”朝堂之上彼时人人自忧,梁溱还有闲暇跑到宋解府上饮茶。滚水浸润过茶叶,泛着清渺的香,冬日饮上一盏热的,仿佛连肌骨都消融了。

梁溱惬意地眯眯眼,抬手又给对面的宋解也斟了一杯。

“多谢殿下。”宋解接过茶,并不饮,只在手里围着取暖,“臣不了解军务,既然右卫上将军与兵部尚书职位品级相当,有什么舍不舍得一说?”

“自枢密院建立以来,兵部名存实亡,尚书官职虽高,一个空职而已。”梁溱道:“左右卫上将军却不同,他们再加上大内统领李元裴,是宫中真正的掌兵之人。皇宫安防何如,全要依靠军士宿卫,这是何等紧要职位。下至宫人,上至天子,合宫性命皆系于他们手上,圣主把用了这么多年的右卫上将军调来坐冷板凳,岂非大材小用?”

宋解对此是真的不通,偏头思虑良久,才道:“或许圣主之后想要重用兵部。”

“重用兵部?”梁溱微微一愣,跟着他的思路想:“大人的意思是说,圣人要给枢密院分权。”

宋解微微颔首:“臣斗胆猜测而已”

梁溱皱眉:“我不曾想过这层,也许真如你所言也未可知。我们设计将兵部牵连进计省的泥潭中,为的不过是提醒圣主,计省势大,想要和六部勾结轻而易举,踩着流田的底线都能将银钱送进兵部的口袋。圣主平素最恨官员结党营私,计省已然独掌天下财权,若是还把手伸向军务,哪怕只有一点微末的可能,他也不敢赌。”

“既然中书式微,计省之外剩的就只有一个枢密院。”梁溱眼睫颤了颤,“他若是把枢密院看成第二个计省,下一步分权势在必行。”

“大人看着对朝中事一窍不通,实则看得比谁都清。”他略有点诧异地看了一眼宋解。

“殿下谬赞了。”宋解嘴上虽如此道,面上却波澜不惊:“臣只是一介匠人,通的是水利工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圣主若是想要改弦更张,用的必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不错。”梁溱点头诚恳道:“我不如大人思虑周全。”

宋解摇摇头道:“殿下不必自谦,臣不过凑巧而已。臣知道殿下所设之局,关键不在兵部,而在计省。如今圣主对计省毫无动作,是否在殿下所料之中?”

“若是圣主立时处置计省,我反倒觉得有些不妙。” 梁溱微微垂首:“就像如今圣主发落兵部,看着好像对兵部动了真怒,实则处罚算不得重。越为严苛的决定需要越为慎重的考虑,圣主能按捺这么久没有动作,想来还在天人交战之中。换而言之,他想对计省做的事绝不会轻。”

“我本就没有十足把握。” 梁溱轻置茶盏,又一道滚水注入,叶子上下浮动,“身处困局,只能赌这一把。”他缓缓晃动瓷杯,眉宇间浮起一点决然:“便是计省不破,我要走的路也要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