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干燥,风里都含着沙砾,磨得人面皮生疼。
如今已是年末之际,街上摆着各式年货,动物皮毛与风干的腊肉,散发着脂肪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多的是当地的小贩和过往的行商,镇上的居民却寥寥无几。
两个年轻男子并排走在这街上。矮一点的兴致缺缺,将上衣的领口竖立,嘴上不住抱怨:“这什么天气,天上下刀子了?”
高一点的似乎畏寒,戴着很厚重的白狐狸围脖,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是步履轻快,显得很有兴致。
“选几样带回去给双涣瞧瞧罢。”厚围脖道:“他见了定然觉得新奇。”
“杜大人,啧啧啧。”赵瑾忍不住揶揄道:“受命在外,还半句话离不开太子殿下。”
杜瞻便笑道:“我也许久未出京了,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我来看看,选什么好呢?”赵瑾将袖子一撩,那边已经眼明手快地挑了一个银锁,刻着镂空的纹样,底下坠着三枚铃铛。
“客官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们这最……”这锁不便宜,掌柜赚了一笔,顿时心花怒放,照例想奉承几句,却见客人突然皱了皱眉,食指抵上嘴唇,这是让他噤声的意思,他立即闭口不言。
杜瞻右手摸出几两银子置于掌柜手中,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赵瑾。
后者即刻会意,装作漫不经心地往右边看了一眼,果然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的烟摊旁。他体格强健,一身的腱子肉,一看便是习武出身,只是神色愁苦,一脸烦闷。旁边的小贩赔小心地给他卷烟,将烟草和香叶合成一束,引火点燃了,才奉与他手边。
“此人就是马鸿宾?”赵瑾低声问。
“正是。”
自大梁军政二分之后,军事大权便由枢密院独揽,兵部则退居二线,掌管仪仗、武举和地方的乡兵和蕃兵等,此人便是地方上的一个小长官。
大梁缺少兵士,因而募兵毫不讲究,无田的农民,破产的商人,甚至地方的盗贼皆可收编。这是前朝一个老臣的提议,一则让穷人不至于饿死,二则除去了这些地方的恶贼,不至于为害百姓。
前几日,马长官刚踏平祁镇的一个山头,收了一个寨的人做兵。哪料这些山贼难以驯化,前脚刚写进军籍,后脚就将地方的军械处洗劫一空。
等马鸿滨回过神来,这些山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仅没招到兵,还丢了一大批的军械,这等罪名如何担待得起,愁得他头发都白了一片。
杜瞻理了理衣冠,便抬步向他的方向走去。
“大人你要做什么?”赵瑾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去拦,只捉住一片袍角,杜瞻已飘然而去。
只见杜瞻大步流星地走至烟摊,挤到马鸿滨身旁,肩膀使了点力气。马鸿滨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真的给他撞开了。
“掌柜的,这里的烟草,我全要了。”
赵瑾嘴角抽了抽。
果然下一秒,杜瞻便被撂倒在地。他捂着腰背躺在地上,羞愤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怎可仗着武力逞凶?”
马鸿滨冷冷地看他一眼:“你撞到老子了。”
来人立时爬起来拱手,貌似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原来如此,在下一时心急,阁下莫怪。”转脸又对掌柜道:“都给我包起来吧,我付现银的。”
这白来的生意没有不赚的道理,掌柜怯怯地瞟了一眼马鸿滨,手脚麻利的包烟草。马鸿滨见来人出手阔绰,衣着鲜亮,不由皱眉,这穷乡僻壤哪来这样的少爷。
杜瞻刚想拿烟,就见马鸿滨抬脚踩在铺子上,足尖抵着绑绳:“阁下这是何意?”
“你全拿了,老子抽什么?”
来人似乎见他体格强健,颇为畏惧,识相地拿出一小盒来:“您且拿着,广结善缘,广结善缘。“
马鸿滨不接,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小小年纪,出手如此大方,做的什么勾当?“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冷:“我们这鬼地方出不了贵公子,莫不是和山贼有染。”
杜瞻立时涨红了脸:“无凭无据,怎可随意揣测他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才虽非高风亮节之辈,也不做偷鸡摸狗,为害百姓之事。就是闹到官府去,不才也要将道理说明白。”
马鸿滨被他唧唧歪歪地脑壳疼,斥道:“老子就是此处总兵,你要跟哪个讲道理?”
杜瞻脸色一白,立刻退缩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不才还是不与大人争辩了。”
“讲得他娘的什么鸟语?”马鸿滨不耐烦道:“问你从何处来,干的什么营生?”
杜瞻一脸倒了大霉,一五一十道:“不才乃是南方来的行商,什么买卖都做,此番来西北,见祁县烟草新奇,便想多多屯了,带回南方赚上一笔。不才虽然有些资产,但都是自己赚来的,与山贼可是毫无干系。不才虽是一介商人,但志存高远,心在庙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等不才赚足了银钱,便上京赶考,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此不沾铜臭事。”
“还说你不是在编,”马鸿滨挑眉看他:“春闱三年一次,最近的也要等到裕安十八年,你今年上哪里去赶考?何况一个鄙贱商人,也想考取功名?”
“此言差矣,”杜瞻叹息道:“所谓功不唐捐,玉汝于成。不才多费些功夫,总会有所裨益,即使三年不成,三年又三年,总有出头之日。不才出身贫贱,本以为一生辛劳碌碌此生,幸得机缘才有今日华衣美服,断不会因小失大,误入歧途。”
马鸿滨见他言谈恳切,不似造假:“你说你幸得机缘,得的是什么机缘?”
杜瞻一脸犹豫,踟蹰半晌才对他低声道:
“大人,你可曾听说过赌田吗?”
第28章 暗渡
杜瞻几人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小楼。
里头人丁稀少,只有寥寥几人在做杂事,见他们进来也不打招呼,头也不抬地继续手上地活计。最中间放着一张极长的桌子,只在最边上留了一人的缝隙,缝隙被拼接的木板遮挡。桌后坐着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彼时正手执琉璃镜,费力地辨认账本的字样。
杜瞻早从赵瑾处听说过这半冷不热的待客之道,见怪不怪地上前冲老人躬身道:“敢问大人,此处可是计田坊?”
老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后生是来赌田的?”
赵瑾本来跟在杜瞻后头,此时见了这老者连忙背过身去。
杜瞻一指马鸿滨道:“在下是带我这位兄长来长见识的。”
“此处为计省属下计田坊,输赢各安天命,得失不随人愿,若是心有不甘,乱生事端,只会徒惹麻烦。”老者平淡地提醒道。
“规矩已知悉。”杜瞻拱手:“大人请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