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三面屏风修然而立,其上高山耸立,又被浩浩江水隔断,乃天险连绵不绝之象。

一笼铜炉燃着新山檀,云烟摇摇而上,满室生香。

梁乾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改以往气定神闲的模样。

“说句话啊,我请诸位先生来,可不是来喝茶的。”

屋子里坐着三五个盘着头发的男子,是梁乾门下最受重用的几个谋士。

“虽然此事棘手,但圣主既然将这等重要差事交给殿下,显然是希望殿下与太子分庭抗礼,这等荣宠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说话的人下巴处留了一绺小胡子,说话时胡子也跟着动。

梁乾不耐烦听这个:“本王宁可不要这份恩宠。”

“计省权势不输二府,连枢密院和中书省都要让他三分,殿下若是开罪了它,只怕之后会有难处啊,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推在那惹事的小官身上。”另一个门客长着一副极为木讷的脸,心思却活络。

梁乾摇头:“本王若如此做,该如何向圣主交代?圣主何等机敏之人,本王动了什么手脚,他能看不出来吗?事关大梁律法和贪墨之事,桩桩件件都触及圣主逆鳞,且收缴的银子还不知流向何方,本王若敷衍了事,这火就要烧到本王头上了。”

“殿下担心的不过是圣主和计省生了嫌隙。” 其中最为年轻平时最为寡言的门客道:“臣听闻,计省使陈汝安大人前天从辉城赶回,连夜进宫请罪。圣主留他饮酒,喝到半夜还在宫中睡了一觉,回府之后便称病,足不出户。”

“圣主和陈大人如此亲厚,哪里像是起了疑心的样子,陈大人称病更像是受了叮嘱要置身事外。说句不恭敬的话,臣想,也许计省的事……”

“计省的事是圣主默许的。”梁溱幽幽道。

“默许的?”赵瑾坐在他对面,猝不及防地呛了口茶。

“正是。”梁溱道:“圣主当年逼走外祖父,废去丞相一职,将其军政两权分别交于枢密院与中书省。后来又设立计省,即盐铁、度支、户都三司,总揽其大部分财权。圣主推行新政,新就新在革了丞相的权,他废了这么一番大功夫,当然要好好攥在自己手里。”

赵瑾听到林丞相,神色都凝重了几分:“圣主多疑,确实不会容许计省胡作非为,殿下的意思是……”

“大梁将田地固定,实则是定住了田地上的百姓,他们不可流转田地,便要耕作换取银钱,只要田在,人便饿不死。只要饿不死,加上苦于劳作,便不生作乱之心。”梁溱饮下一口茶。

“依照殿下的意思,圣主应当严禁流田才对。”赵瑾道。

梁溱摇摇头,道:“有财物傍身的人不足为惧,他们即使无田也有谋生之法。怕的是那些一无所有、无所牵挂之人,变卖田产所得的钱财只能维系一段时间,那之后呢,只能四处迁徙,缩衣减食,长此以往,难免心生怨恨。”

“我那夜问过刘阮,要想买卖流田,起码要交这个数。”梁溱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一下。

赵瑾微微皱眉:“这抵得上寻常百姓耕种大半年的全部所得了。”

“正是。”梁溱看向他,道:“这便是圣主给百姓设的门槛,出得起银子才能进入这游戏场。”

“什么游戏?”赵瑾一愣。

“你听说‘赌田’吗?”梁溱见他摇头,便解释道:“这是一个豪绅地主拿来消遣的游戏,也可赚取钱资。这也和大梁的税制相关,我们推行田税,即按田收税,并非按粮收税,那么农人能从土地上攫取多少利益,要看当年的收成。换而言之, 看天吃饭。这些地主豪绅预估来年的收成,丰收歉收,意见不一,便可流转田产。觉得丰收的人从觉得歉收的人手中买田,但每一次流转,双方都要给计省交一笔‘流田税’。至于这笔钱,有多少流进了圣主的口袋,尚未可知。”

“圣主自然想要后枕无忧地收取银子。”梁溱将喝干的杯盏置回案上,“但政令一出,必定泥沙俱下,何况是这种不能见人的规定,圣主就是手眼通天,也奈何不了地方的人以公谋私,出些差错乱子。”

“这番正是撞上圣主的痛处了。”梁溱表情淡然,“我从前处事卑怯,从不敢得罪周遭大臣,他这次不把计省的事交给我,不是对计省起了疑心,而是对我起了疑心。”

赵瑾见他从容自若,忍不住问:“若是圣主真的交给殿下,殿下又会如何做?”

梁溱微微启唇一笑:“我自然会落实计省所有的罪名,圣主确实了解我。”

赵瑾被他直白的言语摄住,简直惊叹梁溱被猜疑还能笑得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的:“殿下,我听闻瑞王日日在府中与谋士商讨,想是为此事颇为苦恼。”

梁溱对此颇为满意,若是瑞王能就此低头是再好不过。

“只是……”赵瑾又道:“只是今日上午,有人看见枢密院张载舟去瑞王府上求见,畅谈许久才离去。”

“张载舟?”梁溱的手一顿:“又是他。前番他在户部指点曹荇拖礼部下水,此番又去瑞王府上搬弄道理。大梁朝,如此为圣主着想,忠心耿耿的臣子可是不多见了。” 他言语间尽是褒美之辞,语气却一字一顿冷得要结冰一般。

大梁这年出了个怪事,太子突然变了性一般,一改以往唯唯诺诺的模样,以雷霆之势惩处了周氏替罪案的全部官员,又将户部挪用工部款项的案子另立出来,从上至下,将其间克扣贪污银钱的官吏一网打尽。

前工部尚书宋解被洗清了渎职之罪,鉴于其多年治水有功,圣主下令,让他回京重任尚书一职。

太子以户部曹荇德行不当为由,重查了其任职以来的所有账目,竟然发现户部与中书省千丝万缕的联系,私下的银钱往来竟是常事,大批的官员落马,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也称病告老还乡。

中书省式微,圣主只能借着春闱吸收新鲜血液,圣笔一挥,新晋的进士全部划去了中书省。只是这些年轻人资历尚浅,眼界尚薄,怎么也恢复不了当初与枢密院分庭抗礼的局势,只靠圣主的几个心腹勉力撑着。

太子这边大动干戈,瑞王这边却悄无声息。计省一案的进展极为缓慢,他终日忙忙碌碌,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圣主也不着急,偶尔问起时,对梁乾几乎是搪塞的回答也不生气,只是提点几句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计省的案子仿佛被搁置了一般,悬停在半空中。看来张载舟给瑞王出的主意,便是‘拖’这一字,拖到风波过去,拖到无人再关注计省的事,拖到京城的百姓耐心耗尽,再寻别的茶余谈资,事情便成功了大半。

别人等得起,梁溱等不起。

“殿下,今日去宫宴,穿哪件袍子好?”

他这才从焦躁中回过神来,原来今日已是中秋了。

梁溱随手指了一件,显得兴致缺缺。中秋本是团圆的日子,他想团圆的人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的人都是需要逢迎敷衍的,自然提不起精神。

宴会进行一半,他便称不胜酒力回去歇息了。秦皇后不待见他,巴不得他早早退席,梁陟也不久留他,让他早早离开了。

宫宴上觥筹交错,丝竹弦歌,光影撩人,等走到东宫便冷清下来,梁溱自己提着灯走在前面,走着便下起雨来。今日可不巧,欢庆的日子下起雨来。宫宴上正放烟火呢,看来也不得不中断了。

细细簌簌的雨声里,梁溱听见有女人如泣如诉的歌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女人在中秋不去宴会,倒在宫里思念旁人,这声音太过凄凉,唱得梁溱都觉得寂寥。

宫里是呆不下去了,只能躲去外宅避避。梁溱在书房留了几个人,万一夜里有什么急事,便于及时通报。

跟着他去的只有几乎寸步不离的奉安。

宋解大人的事是梁溱过虑了,户部和中书省自顾不暇,奉安在江南守了一个月,也没见刺客要加害于他,终于等到官复原职的圣旨,护送宋解回了京城。

“殿下,”奉安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轻放在梁溱眼前,“宫里赐下的中秋糕饼。”

梁溱心里惦记杜瞻,极自然地问:“给太子妃送去了吗?”

奉安便笑道:“已经按照惯例送去了,东宫的人也发遍了,剩下的才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