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溱向来最怕这种没有章法的消耗,额角的伤都泛着钝疼,拉扯头骨与经脉。一滴冷汗落在腮边,心中千转百回,仍然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说辞。
“太子,朕的耐心有限。”梁陟逼问道。
“臣……”梁溱口舌僵直,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
此时,陈内监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圣主,谏议大夫陶应之大人求见。”
梁陟被打断极为不满:“他有何事?”
“陶大人说,有人敲了登闻鼓。”
梁陟一怔,神色霎时凝重起来。
第23章 流田
梁陟面上阴沉不定,许久才拂袖道:“起来。”
“是。”梁溱闻言明白圣主是要先处理登闻鼓的事,不免产生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顿时卸下一口气,恭敬叩首,起身站在上首。
大梁始皇帝自省无法全知全能,唯恐不能体察民意,便在朝中设下一个“观风使”,观风使在各地设置敝竹,有冤情的人便在敝竹里投下陈冤书,观风使见了觉得有必要便会呈递给圣主知晓,再行处置定夺。哪知前朝出了一桩怪案,有一户农户家中平白多了若干金银珠宝,本地的员外郎秉性贪婪,欲据为己有,便状告他们盗取自家财宝。一个农家自然不可能有如此多财物,官府认定他偷盗,便判了他断筋刑,断筋即斩手。农人失了双手无法劳作,整日靠邻人救济,无奈之下请教书先生为自己写下冤情,投入敝竹。观风使见了不以为意,自己派人重查此案,觉得证据详实,想是农人诬告,便驳回了他的请求。万念俱灰之下,农人等着圣主围猎之际,在圣驾前高声疾呼,最终撞刃而亡。圣人见其以死明志,吩咐旧案重启,各地甚嚣尘上,直到某日来了个云游的剑客,自述为报一饭之恩才留下金银,不想给恩人带来杀身之祸,此事才终于真相大白。
从此,始皇帝便设了登闻鼓,此鼓八尺见长,位于观星台,乃京城至高所在。鼓声轰然,有如雷鸣,方圆数十里也能听闻,据说擂动此鼓,就是天上的神仙也会倾耳相闻。圣主定了律例,凡大梁百姓谁都可以敲响登闻鼓,直达天听。一旦鼓响,便代表击鼓人有天大的冤屈,是圣主无德失察,才逼得百姓要向上苍告状,无异于在皇帝脸上甩上一记狠狠的耳光。因而,自梁溱记事以来,从未听见有人敲响登闻鼓,也怨不得梁陟此时的怔愣。
梁陟可能是考虑大白天让外官看见自己责罚储君面上过不去,侧首看了陈平一眼,后者便亲近地为太子送上手帕:“殿下,您擦擦吧。”
梁溱微微颔首,将帕子压在额角,才觉得眩晕感所有缓解。他默默地站在一边,等着陶应之带刘阮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穿着整洁的蓝色长衫,头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他面色沉稳地走近,掀袍而跪:“罪民刘阮见过圣主,圣主福泽永延。”
梁溱镇定地望向他,只是刘阮并不和梁溱对视,反而错过他的视线,仿佛从未见过他一般。刘阮此时脱去一身酒气,礼仪得当,不卑不亢,一见便知不是普通白丁,与当日狎妓醉酒之人判若两人。
圣主显然也没想过是这样一个人无知大胆到去敲登闻鼓。
“你起来吧。”梁陟面上无半分怒火,温和道:“登闻鼓本就是为百姓所设,你何罪之有?”
刘阮并不起身:“草民知圣主日理万机,仍不顾圣躬斗胆敲响登闻鼓,既不敬也不恭,为忤逆僭越之举,草民知罪。”
梁陟也不勉强,漫饮着一口茶,压下眼中的戾气:“不知你是何人,想对朕说什么?”
“罪民乃前礼部司录,击鼓为的是大梁的田赋之事。”刘阮朗声道。
梁陟并不应声,等着他继续。
“大梁朝承前朝之制,推行两税法。一则以人丁计税,二则按田亩征收,征收之数,量出为入,花费多少才向百姓征收多少。*”刘阮道:“圣主即位以来,又颁布方田均税之法,以一方为单位,考察农人土地的大小、类型和肥沃程度,以此作为赋税的依据,因而杜绝了田多肥而税少,田寡瘠而税多的不公之象,更胜前朝多矣。**”
这些话无一不是赞颂圣主治国有方,即使知道刘阮必有下文,梁陟听后依旧心情舒畅了很多。
刘阮继续道:“然田赋本就繁重,地方又设诸多附加之税,如加耗、斛面、畸零、支移,种类繁杂,征取随意,更添一分重担。”***
梁陟不愿听他连篇累牍,打断他道:“你若是觉得征取不公,并不用来找朕,计省的官员何在,去找他们岂非管用的多。”
“罪民要说的并非这件事。”刘阮叩首道:“这天下还有一重赋税,不知圣主可曾听闻,民间称其为‘流田税’。”
梁陟端茶的手一顿,道:“朕不曾听闻。”
“大梁的田地皆为定田,不可私自转手,但只要肯花银子,就能让这定田变成可以自由流通转卖的‘流田’。”刘阮道。
“胡言乱语!”梁溱将杯盏磕在桌上,发出震鸣声,“农人的田地都要登记造册,流转田地便是触犯我大梁律法,何人胆敢如此?”
梁溱垂首听着,知道这话在明面上不假,自古以来,皇帝最忌惮的便是有人谋反,一则防手握重权的大臣,二则防居无定所的流民。不让田地流转,也是把农人牢牢钉死在这片土地上,终身劳作,不生滋事之心。
“圣主有所不知。”刘阮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思前来,即使见触怒圣主也浑然不惧,“收受银两的正是掌管田赋的计省官员,这在罪民的家乡已经不是秘密了。想要卖田的百姓给当地官员交上一大笔钱,便可以将田地转卖给旁人,再由官员及两方出面重定地册。这笔钱,民间便称其为‘流田税’。”
梁陟脸色愈来愈沉,刘阮恍若没有看见一般:“先父身体孱弱,无力耕作,先母要照顾在侧,罪民彼时正在京城当差,无人接替农活。然而即使农田颗无收,田赋仍不可耽搁,两人便生了贩卖农田的念头。哪料计省的官员和当地豪绅合谋,收下银子,便将田地划给了豪绅,那豪绅见我父母独弱,没有子女依靠,得了田便不肯出银子,只称这田原本就属于自己。”
“可怜罪民之父母,拖着病驱报官,可是官官相护,计省官员矢口否认,官府反以无田的流民滋事生乱之名拘捕了他们。他们在牢中日日受罪,等罪民带着银子前去赎人时,两人已经咽气了。”刘阮说到伤心事,仍忍不住垂泪。
梁溱即使已经在不久前听过一遍,此时也觉内心沉痛。
刘阮抬袖擦干泪水,哽咽道:“先父先母有违大梁律法,身已收戮。罪民乃无德无才不忠不孝之人,更不配苟活于世。幸得圣主垂怜,听罪民几句妄言,罪民死而无憾,只愿圣主查明原委,惩治奸臣,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说罢便叩首三次,起身向身侧的一个柱子撞去。
梁溱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拦,没有拦住,刘阮已经撞在柱上,脑浆迸裂,身若无骨地滑落在地,人已经去了。
梁溱打了个踉跄,极为克制地收回手,藏在袖中。转头便愕然地对上梁陟探究的目光,他看起来平静极了,并不为刘阮自尽感到半分吃惊。梁溱袖中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自嘲般地笑了笑,登闻鼓从始皇帝设立以来,就没有被敲响过几次,且击鼓之人无一例外都自尽而亡,他早就知道这个结局的,现在又在装什么良善之辈?
那夜,烛火摇曳里。
踏踏的脚步声绕在耳边
他终于停下脚步,沉声问刘阮:“若是这条路,你折了命才能走完,你也愿意吗?”
不久之后,梁陟便在早朝上与众大臣商议此事。
一个白丁的性命实则无人在意,大家在意的不过是这背后的名声和权力。
说来也奇怪,此事与始皇帝设立登闻鼓的旧事竟然颇为相似,因此民间流言四起。好几个老臣劝谏圣主要严惩此事,否则恐有民心不稳之忧。
还有一部分大臣则质疑计省滥用职权,不顾律令,贪赃枉法,若长此以往,百姓将视大梁法度为何物?
计省正值炙手可热之际,深得圣主器重,更多臣子不肯表态,表示此事疑点颇多,一人之言不足为信,等查清真相后再说不迟。
至于刘阮最深恶痛绝的豪绅和地方小官,反而是最好处理的,满堂人各自心怀鬼胎,但谁也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寻常时候,这种两难的案子,圣主多半会拿来为难梁溱,此次却破天荒地望向了瑞王梁乾:“太子还有周氏替罪案与户部行贿案没有了结,此事便交予瑞王来办,务必要给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梁乾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咬牙跪下道:“臣遵旨。”
第24章 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