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垂下眼睫。
“丁宿之,你要心底还拿我当朋友,就放了我。”张寻崇身心疲惫至极,连张口说话都会大量消耗他的力气,“你即便这次帮我捡回一条命,我也活不了多久,别再让沈薪折磨我了,算我求你。”他说着,似乎是碰到了口腔里的泡,疼得咬牙闭眼,皱起眉等痛意消散。
丁宿之陷入长久的沉默。他不禁想起两年前男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张寻崇来医馆大多是在缉拿犯人时受伤了,偶尔在街上还能遇到彼此互相打个招呼,时间久了,相熟后还会开一些不痛不痒的小玩笑。那半年虽然平淡,却也算有趣。
张寻崇看上去气色极差,脊背和肩膀也垮了下来,整个人颓丧又脆弱。丁宿之实在不忍心看男人受沈薪折磨,加之自己几次意外害他遭劫,心中愧疚无比,想要弥补一些过错。
但即便这样,人也不是说放就能放的。他太了解沈薪,这人一旦咬住谁绝不会轻易松口,剥皮剔骨,拆吃入腹,若要横竖都得不到,那就亲手毁之,要被他知道自己是主动放人,绝对会暴跳如雷。
自从那天之后,贺平文总怕事情败露被沈薪知晓,在知道丁宿之把人接到自己药屋疗伤时,他更是担惊受怕了。
三个管不住裤裆二两肉的家伙凑在一起合计完,决定杀了张寻崇。几人又觉得,丁宿之受下沈薪之令,人出事了也难辞其咎,干脆拉拢过来统一好说法,就说人染病死了。三人都觉得沈薪总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姘头的生死,与自己翻脸。
几日后,苦想计策的贺平文看见面前匆忙走过的吴翎,一眼认出她是上次被自己派去照顾张寻崇的小孩,心生一计。
倒不如借她之手杀掉那人。
“小孩过来。”他冲吴翎招手,脸上挂起笑容……
当晚,夜色正深,张寻崇被吴翎拍醒。她不由分说拉着男人横穿了小半个庄子,来到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门前,这里甚至连值夜的守卫都没有。
张寻崇伤才好过半,仍是虚弱,他被吴翎拉着一路跑来,浑身都在发疼。
“两年前我欠恩人一条命,现在便还给你,快走。”吴翎看上去十分紧张,塞给张寻崇一个行囊和一只钱袋,为他打开了门。
这场景似乎也似曾相识。
接过东西,张寻崇一摸钱袋,足有五十两,惊讶道:“你哪来这么多钱?”囊中叮叮当当的,发出瓷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显然还有药。
那钱都是贺平文白日给她的好处,让她拿来杀死张寻崇的,吴翎不敢说,只是把钱往他那边推了推,坚定道:“恩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张寻崇神色复杂,嘴唇嗫嚅半天,才吐出一个“好”字。男人向吴翎道别,刚走出两步,忽又停住,回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翎。”小孩道,“恩人叫什么呢?”
今夜月光很亮,也点亮了吴翎的眼睛。
“张寻崇。”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几日来最舒心放松的笑容,“谢谢你,后会有期。”
没想到,他会因为一个孩子,重获自由。
目送张寻崇慢慢远去,身影消失在月光下,吴翎立在原地,开始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谎话骗过贺平文和丁宿之。
她闩上门,转过身欲要回去,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丁宿之。
小孩一惊,刚要开口解释,丁宿之抬手示意她噤声:“你不用说。我明白。”
若非他暗中相助,张寻崇也不能逃得如此顺利。
吴翎咬住下唇:“那贺大人要是问起来……”
“无须担心,过两天会有人解决他。”
第37章 三十七
沈薪独自驱马行了三日,在南边找到沈千玉口中的明灭顶,完全就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平顶矮峰。
登上峰顶,眼前聚拢的也不知是雾汽还是云霭,浓白一片,周围十步开外就辨不清了。沈薪拿出沈千玉死前交给他的玉髓,放在手中来回观瞧,也看不出特殊之处,便将其点燃。
蓝色焰火裹住玉髓,崩出一抹发着幽光的裂痕,待痕迹弥漫整个玉髓后,玉忽碎炸开来,露出其中眼瞳碧蓝的玉蝉。莹润的玉蝉舒展开透明膜翼,振翅绕着沈薪飞了两圈后,须臾又朝着某个方向冲去。
沈薪跟在玉蝉之后,不知走了多久,在踏入某处的瞬间,周身浓雾骤然退去,眼前豁然开朗。
不远处有一座村子,村子正中空地束樵木为燎,燃起巨大火光。沈薪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焰火,犹如一棵赤红的巨树,直达天际。空气中飘散着红色星屑,仿佛漫舞的火金虫,落在手中毫无温度,转瞬又消失不见。
这里应当便是朱雀山了,看上去像一个生机勃勃、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玉蝉飞近村子,落在村前路旁一只支起半人高的铜碟上,碟中盛着蜜水,边沿上已经趴了不少正在吸食蜜液的红眼玉蝉。沈薪抬手碰了碰玉蝉,见它不愿再动弹,径自往村内走去。
越靠近村子,沈薪越能感觉到赤火冲天的热意。不少衣着奇异的人围着火焰载歌载舞,像是欢庆,又像是祭祀。火旁舞者的发中都编入了红色鸟羽,一位女孩热情地向沈薪搭讪,脚下舞步不停,绕着青年转圈。见沈薪态度冷淡,她也一笑而过,不再纠缠,拉着看戏的同伴加入回了队中。
村中所有人汇聚在此地,共同见证即将发生的事。
起舞之人中有一人雪发红衣,头戴面具,其上画的东西沈薪看不懂,颇为抓眼,她的舞步也与其他人稍有不同。从旁人的对话中,沈薪知晓这人原来就是村中的祭司。
一位耄耋老人穿着赤红的衣衫,经人搀扶着颤巍巍走到了火旁,背对巨焰跪坐下来。她干枯细瘦的手掬在一起,做捧物状,不一会,掌心正中凝出团幽微的红光,扑通扑通如心脏一般跳动不止。老人露出笑容,将火捧过头顶,举到祭司身前。
周围响起擂鼓声,声势滔天。
祭司一手捧起微弱的火焰,在她接过火团的瞬间,老人面容祥和无比,献出火焰似乎耗尽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脑袋和手臂齐齐垂下去,模样像是死了。祭司俯身,另只手在老人胸口一点,抽出一团同样微弱的白色元火。
沈薪盯着祭司手中的元火,不理解这是要做什么,凝神打量。
出乎意料之事发生了,祭司念了句什么,将那朵赤色火焰放回老人头上。赤火猝地爆燃起来,自上而下迅速裹住老人的身体,仿佛点燃了烛盏中的灯芯。
祭司口中喃喃着某种咒语,沈薪听不懂。只见眼前巨焰荡开一圈气息滚烫的火环,霎那间缠绕住老人的身体,将其吞入。那具苍老干瘦的肉体被火焰啮食嚼碎,焚为灰烬在火中上下翻飞,最终被裹着卷至末梢火舌,化作了空气中悠悠飘荡的星点光屑,落在了每一个人身上。
吟唱与鼓声停歇,一切都变得无比安静,唯剩残骸崩裂时的哔剥作响。
祭司向巨焰献上手中微弱的纯白元火,双手捧着,将元火送入巨焰正中。炽焰蓦地一颤,缩成花苞形状,应着心跳的频率,跳动不止。
沈薪走近了才看清,火焰之下垫着的竟是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髅,可周围小孩全然无惧,双眼映着祭司与火,再无旁骛。
这只村子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沈薪拉过一个路人,指指篝火,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见沈薪脸生,知道他是远道而来,解释道“祭司这是在对村中逝者举行归天之礼。”
沈薪没说话,有些惊喜地望向祭司。他心知自己要找的便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