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蔷薇?抱歉打扰你的休息。”朱利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助理回来了,也许你可以下来瞧瞧他。”
回来了?在我付出了整晚的徒用功之后?握着话筒,我差点儿又以为自己在做梦,一时没能出声。
“他们说还要多久?”另一边,朱利安的声音突然远去,像在与旁边的某人对话,“再半小时?好吧,你给他简单处理一下……”声音又回到近处,似乎她以为我的沉默源于睡梦中被吵醒的不快,再次道起了歉,“抱歉,我只是想通知你一下。一会儿车就来了……”
“不,谢谢”
我大声打断朱利安,告诉她我这就下去,接着跑出了房间。
当时我太高兴了……确实太高兴了。如果能再冷静那么一点儿,我就会注意到种种疑点,比如:这通电话是朱利安医生打来的,她提及的“他们”与“车”,还会注意到她一向冷淡的口吻这次多了分稀罕的迟疑。然后我就能做上一些起码的心理准备,然后、也许就不至于在那以后的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地回想起今夜目击的画面。
空荡的大堂迎接了兴冲冲地搭电梯下楼的我。看样子在我昏睡的两个多小时里,季节演出已经散场了,放眼瞧去,只有两位清洁员工在埋头忙活,回收四处的酒杯与冷餐碟。
我原以为乌鸦就在这儿好端端的等我,横竖不见人,我的兴奋劲儿顿时打了折扣,边走边纳闷地扫视四周。柜台里的凯文神采奕奕的,像刚瞧见了什么乐事,我上去打招呼,问他见着乌鸦没有,他马上嚷嚷起来:“医务室,医务室!他们都在那儿呢,你快去瞧瞧!”
我拔腿赶往医务室,心里有些好笑,只觉得凯文的态度比我还积极几分,要不是这柜台限制,他准要一秒不等地飞奔去看热闹了。
走廊里,那扇半开的窗仍未被关好,阴沉的凉风不住扑向我的面门。渐渐地,被兴奋冲击而丢失的思考能力开始回归,我终于察觉到自己此刻的目的地何其不祥,进而想到事情也许不如我想象的那般,也许乌鸦没有那么……好端端的。
“请千万别放在心上……”
一阵男性声线的交谈声隐隐传过来,我不由放轻脚步,凝神细听。“……我只希望他比上次送去的女孩令您满意……况且,这倒还给了我与曼登先生结识的机会。”我听出是夜班经理,我与他拢共只见过不到五面,那异常沙哑的嗓音令人印象深刻,“荣幸之至……”这声音听来很是陌生,大约属于经理口中的“曼登先生”。
“在这个时点增加诸位的工作量,实属意外……”又一道声音接话,恰逢我走出走廊之际,“诚实地说,上车时他尚没有昏迷的征兆。”
这道带着歉意的声音的主人文森特·法林伫立在医务室门口,一瞬掐停了我的心跳。
我停在那儿,看着他,从未看得这么清楚过。这条金发恶棍、世间一切噩兆的代言人。他转过视线,瞧见了我,五官随即开始进行富有节奏的微调:眉梢抬高、唇线短暂地分合、然后双眼弯起、鼻翼随着扩大的微笑受到牵拉。一切仿佛手艺绝妙的主厨操办的一顿晚餐,“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的惊奇沙拉,“棒极了”之汤,以及轻量主菜“重逢总是令人愉快”。
我的心脏重新跳动,开始幻想这张脸挨上一巴掌时的情形,并很快无法满足于想象,快步朝医务室门口的男士们走过去。几道视线飞来,夜班经理与我打起招呼,文森特面带微笑地向我点头致意,只消再多两步,我就能给那张该死的脸送上一记响亮的巴掌
医务室走出一道白色身影。朱利安医生,她的手上戴着红白相间的一次性手套。
真稀奇的款式。我停下来,看到那不规则的红色图案流动起来。那是血。
“他……还好吗?我是说乌鸦……”我问,磕磕巴巴的,刚才涌现的怒气一瞬熄火了。
朱利安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快赶到,愣了下才回答:“呃,不算太糟。”
不算太糟。在你听到旁人这么说的时候,往往事情已经足够糟糕了。我还想再问,朱利安已经转向了夜班经理:“圣马丁的车得晚些到,他们今晚接了个郊区的活儿,刚赶回来。”“好吧,姑且相信不是他们编造的瞎话……”在他们对话之间,我往医务室瞧了一眼,心里还抱着一分幻想,想瞧见乌鸦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头,最多不过神色稍显不适。但从这个角度只瞧得见柜子与桌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进医务室。
房间内侧,另一位夜班医生坐在床侧,床上躺着我找了整晚的人。
走近。
乌鸦的上身穿着件我没见过的修身黑色衬衫,款式考究。
再走近。
他的脸看起来还好,并不显得多么痛苦,只是闭着双眼,嘴唇有些缺乏血色。我放心了些,回想起梦境中吓人的画面,轻轻摇了摇头。
再近。乌鸦那被夜班医生的背影遮挡了的下身终于映入眼帘。我看到他的裤子同样是黑色的,褪到了膝盖处。夜班医生的手里拿着镊子,在他赤裸的下身与托盘间不住往返,从那儿取出什么东西,再丢进托盘。
叮。在看清那是什么之前,我先听见轻轻的脆响。然后一道隐约的银光闪过,我的视线自发地来到托盘,看了看里面。
“嗯,那是……”我相信自己看错了,于是向夜班医生确认,“那是什么?”
“针。”铑∕A銕∕缒?更﹤裙九?二肆?衣?五期?陆∕五?肆
夜班医生说。
“噢。针,是吗?”
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所听到的,等着他否认、纠正,告诉我那其实是头发或者宠物的毛之类的,等他跟我说:哪儿可能是什么针呢,多吓人哪!
他哼了一声:“真不少,我总觉得还没取干净”叮。“我就知道,这儿还有一根。”叮。“阴茎里的就让圣马丁那帮人解决吧……”叮。沾着血的。银光闪闪的。长短不一的。针。一根接一根,经由医生的镊子,从乌鸦肿胀的阴囊中被抽出,躺进了托盘之中。
我退后一步。又一步。弯下腰,响亮地呕吐起来。
食物残渣,然后胃液,然后是一股股的苦汁,再然后,喉咙、胃袋、肠子与心脏齐齐成了活物,争先恐后地试图逃离我的皮囊。有人惊叫着跑了过来,把我扶到一旁坐下,我的视线被泪水模糊,瞧不清那是什么人,还未坐稳就埋下头,又是一阵大吐特吐。
这以后,我吐不出什么东西了,还心有余悸,生怕呕吐欲再来接管我的身体。一杯水适时地出现在视线里,接过并吞下半杯以后,一切暂且平息下来。我拿余泪未消的双眼看向四周,好像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似的,看到站在身旁的丽塔,面露担忧,大约是刚刚下来的,是她为我递来了那杯水;稍远处,清洁员工收拾着地面,夜班医生悄悄打量这边,我听到他轻声询问我的来头。
同事。朱利安告诉他。似乎这回答并不令他满意:“我是说,她是他的什么人……”
“同事。”朱利安又一次答道。
我得再看看乌鸦。必须得再看看他。
再次站到床边,乌鸦仍躺在上头,闭着眼睛,稍皱着眉,像只是在睡一场不大安稳的觉。我飞快地朝他的下半身瞄了一眼,那地方比我记忆里最糟糕的样子还要糟,红肿得离奇,几乎令人相信只要多看一眼,它就会因目光的压力而当场炸开。我挪开视线,想再去看看他的脸,那里起码看上去宁静柔和一些,目光却在来到乌鸦的面庞之前停下来,调转、在他的腰、小腹与胸膛游走。
我发现这件黑色衬衫除了考究的版型,还有一些隐晦的不规则花纹。暗色。如果要精确些,恐怕是红色。
暗红色。
胃袋与喉咙预警般地活跃起来,用呕吐欲告诉我:不。别再想下去了。但晚了,思考已经抵达某个可能性,我掩住嘴,又是一声干呕。
“我想你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朱利安走过来,我尽可能让她相信我没事,绝不会再吐了,她仍坚持看法。丽塔也加入进来,劝我去走廊转转,吹吹风,我解释的对象于是多了一个。僵持不下之际,旁边的晚班医生突然“嗯”了一声,我以为他也要发表什么高论,转头看去,却发现他瞧着乌鸦,而乌鸦睁着眼睛,竟然不知何时醒过来了。
我早说过,他就是有这种特性,无论从睡眠还是昏迷中醒来,总是出奇的没有征兆。
所有人都愣了一瞬,我最先反应过来,看着他,想我得说点儿什么。
但说什么?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听起来都蠢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