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铸苍生才一擦额上的汗水。她双眸中闪烁着晶亮的光芒,道了声“好了”,就运起法力催动飞舟连成的仙城。铸天谷的门徒并不是很多,先前附近城池筑造法坛的时候,太上法会也没有请她们来帮忙。空闲的时候,铸天谷门徒要么替百姓打造农具,要么应别人之求,打造些许法器。举止低调却又有声名,当然,这一切在铸苍生不愿意对鬼主下手后就变了。
“我从没见你祭炼飞舟。”惊别鹤抱着双臂,朝着铸苍生问道。她先前觉得不安,以捉拿铸苍生为由,跑到铸天谷中,不去过问太上法会和鬼主的诸多事宜,她怎么都没料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
铸苍生嘴唇喃动,只说了四个字:“造化天舟。”
惊别鹤脸色一黑,没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她扭头看了藏玄青一眼。而藏玄青则任劳任怨地替铸苍生解释:“造化天舟是祖师留下来的道器。那时候正逢劫来,祖师祭炼造化天舟以容纳生灵,试图前往天外。”
“能到天外?”惊别鹤狐疑道。
“不能。”铸苍生听到她们俩的对话,顿时一摇头。造化天舟相当于洞天法界,将内外隔绝。她只能暂时将生民装入其中,要真想解脱,仍旧要等幽川被镇。
“接人。”铸苍生又说了两个字,她不再理会别惊慌的困惑,而是取出笔在半空中认真地勾勒。她的心神与造化天舟相连,描摹出来的一切山水图案都在舟身显化。原本暗沉无光的造化天舟都是多了红蓝青紫等缤纷色彩,卖相变得极佳。
藏玄青袖中飞出数柄打着“铸”字号的旗帜,将其插在飞舟上。她扭头问惊别鹤:“我们要去救助生民了,前辈要同行吗?还是说回自己的洞府?”惊别鹤孑然一身,并无门徒。她是大乘修为,要是想躲避幽川、置身事外,还是能够做到的。
惊别鹤看了铸苍生一眼,不假思索道:“同行。”
大劫已至,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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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道场东向一千里外荒凉小城。
法坛接二连三地崩溃,使得千里外荒凉城池成了与恶瘴相接的地方。它的四野弥漫着浓郁的瘴雾,附近城池已然失陷,唯有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成了孤悬在野的黯淡星辰。
这座仙城的法坛已经崩溃了,原先在此处驻守的十六名道人,只余下了三人。她们试图与太乙宗联系,可久久不得回应,俨然是天机错乱下,讯息也被封锁了。
“城中有近十万凡民,若是无法将消息传出,她们迟早要在魔瘟下丧生。”说话的道人满怀忧虑。她们牺牲倒是不要紧,可城中那是十万之数啊!
“看来只有我等闯一闯恶瘴了,只要能将消息传出,我辈就算丧生,又有何妨?”一位白衣道人沉声道,三人之中,唯有她是元婴境界,要闯出恶瘴还是有些希望的。主意已定,她垂眸,目光柔和地望着两位师妹,轻声道:“你们保重。”
“师姐!”同门面色骤然变得惨白,进入瘴雾九死一生。可要是留在城中,仍旧逃不开死亡的结局。她们在法坛崩溃后能够保持仙城不陷落,靠得全都是同道的牺牲啊!一次又一次的死别,她宁愿死去的是她自己!
“我们如今的局面是庄师姐带来的,怎么能让她的苦心被辜负?眼下城中暂时安定,是我过去的好时机。”白衣道人洒脱一笑,面对生死犹为坦然。她不准备再多言,朝着同门一拜,便化作一道犀利的剑光冲向城外。
恶瘴之中,阴魔无形无质,会在不知不觉中侵入她的识海,将她神智夺走;而有形的鬼怪伴随着成群结队的尸骸在行走,将一身可憎的魔瘟带向一个又一个地方。白衣道人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她不跟怪物纠缠,宁愿是受点伤也要向外冲去只要在死前将消息带回太乙,请太乙援兵到来,就不算白来。
可恶瘴何其危险?她先前经历的魔瘟与此刻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冲出数里地,她的神思便开始恍惚,俨然是阴魔侵入识海,她怕阴魔改变她的意识,不得不放慢脚步、分出心神来驱逐阴魔,可这么一来,鬼怪也跟了上来。它们从没停止过互相吞噬的行为,在与道人的斗战中,也在学习模仿,不多时便形成一尊元婴期的鬼怪。
白衣道人心神俱颤,暗道一声不好,抬起头看着阴暗的天色,心中笼罩着一种强烈的绝望。在瘴雾中,想要一线光明似乎都成了不可能的事!
就在她即将被鬼怪吞噬时,一道雷霆轰然劈落,顷刻间便将鬼怪碾成细碎的齑粉。
白衣道人绝处逢生,心中惊喜自不待言。能一出手便消灭鬼怪的,且以雷霆妙法行事,难道是太清宗的道友?她眼中猛然闪动一股亮光,直勾勾地看着瘴雾前方。
可她没看见太清宗人影,只看到一道浑浊阴惨的长河当头打来,她一个恍惚,仿佛也被卷入大浪中,脸色刷的变白。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周边的鬼怪一个不剩,那条浩浩荡荡的黄泉却始终悬浮在上方,将天衬得越发诡谲阴森。
白衣道人心冷如冰,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抬起头来,终于看到瘴雾中走出来的两道身影。红衣飞扬,是如火如血的凄烈;而另一人白发如雪,一身至明至净的水蓝色襦裙,还着了件渐变的淡蓝色披风,正一点点地靠近她。白衣道人直勾勾地看着她们,原本死寂的心不知为何狂跳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耳畔嗡嗡作响。良久后,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大师姐、越师妹。”
幽川脱落后,谢寄愁是万恶之鬼首的消息已经传开,她该逃的,该在危机降临的时候快速地离开,可看着两道熟悉的身影,她怎么也挪不开脚步。时光像是往前拨了十多年,太乙没有支离破碎,而谢寄愁依旧是她们的大师姐,笑说着在下一回太上法会到时会为太乙取得执令君之位。
谢寄愁没有理会白衣道人,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越昙的身上。原先想着前往白藏城师明净那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不妥当。当初师明净愿意帮忙,是看在越昙的脸上。而现在她将幽川释放出来了,她是万恶的罪魁,师明净怎么会站在她们这一边?这天底下最适合她存身的是人人不敢行的恶瘴。幽川落下,可她仍旧是鬼身,修的仍然是鬼道,游荡在荒野的恶鬼都将她当成同类。
可她不能,她并非一个人独行,越昙还在她的身边。
“前面有座孤城,许是有人幸存。”越昙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不顾身地在恶瘴中找寻生人的痕迹。道人被侵夺后化作鬼怪,而被魔瘟感染的凡民则是变多行尸,不管生前是如何庇护守卫着亲眷,死后都互相撕扯血肉、无情地吞噬对方,死状凄惨,令人心生悲凉。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幽川堕。
她自解慈悲那处继承渡世愿力,可最终没能像解慈悲那样舍身,而是成了诸恶之一。
“我已经看见那座城池了。”越昙扯了扯谢寄愁的袖子,她的眸中满怀担忧。从太乙道场出来后,大师姐就不怎么说话了,她总是面貌空茫地看着前方,像是被剥离一切的情绪。她们明明相伴而行,可有时候又感觉彼此间距离甚是遥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谢寄愁嗯了一声,她朝着越昙露出一抹很勉强的笑,牵住越昙的手,脚步越来越急。黄泉法相滚动,吞噬着恶瘴中的鬼怪当作自身的资粮。鬼怪能互相吞噬以成全自身大道,她身为鬼主自然也可以做到。
越昙抿了抿唇,视线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别人都说天道眷顾她,可最后留下来的都是生离死别和惨痛。她想到神色莫名的左霄,想到错愕不甘的商红药,想到没了自己脸容的越兰泽……她没能够看破一切,斩灭妄想。她生出的是一种极为强烈的不舍,她不能再失去了大师姐了。
星光垂落在周身,骤然飙飞的剑芒宛如星蝶展翼,无量明光朝着前方轰击,所到之处,阴魔鬼怪一丝不存,连昏暗的天地间都迎来一股璀璨的明光。
白衣道人眼看着谢寄愁、越昙与她一擦肩,她恍惚良久,架起了剑光跌跌撞撞地跟在两人的身后,她认出来了,她们去的是孤城方向。以她之力根本无法闯出恶瘴,她此刻选择一场豪赌,赌谢寄愁、越昙人性不失。她们最憧憬崇拜的大师姐怎么可能会陷落!
孤寂的城墙在谢寄愁和越昙的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墙砖上留下的剑痕血迹诉说着这处所经的大战过去其实也没多久。谢寄愁银灰色的眼眸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她的眼皮子一跳,与越昙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封神禁律!”
难怪这座孤城能够在法坛破碎后矗立在恶瘴中,封神禁律是个封印咒术,封不了恶瘴,但是能够将内部封住,同样能够与外隔绝。“是谁驻守的?”谢寄愁终于抬眼看后方蹒跚着跟来的白衣道人,寒声询问。
白衣道人轻声道:“是庄无别师姐。”她看着谢寄愁、越昙的神色,猜测她们已经知晓,可仍旧是补充了一句,“在左长老衣冠入落仙陵后,庄师姐便自请来此地镇守,她偷偷修行了封神禁律。”谁也没想到,这咒术会在某一时刻挽救一座城。
庄无别三个字像是一支利箭扎入越昙的心中,她的唇角耷拉着,怎么都笑不起来了。她是长老的真传,在她还没被长老捡回时候就已经拜入长老门下了。原先在宗派中,坐镇长老那一脉的山峰,教授师妹们龙虎玄经,可在那件事情后,她便离开太乙。庄无别没有像方倦之那样怨恨她,可也没有原谅她。
谢寄愁又问:“城中还有多少太乙修士?”
白衣道人垂眸,轻轻说:“算上我一共三人。”封神禁律是禁术,可要为孤城抵挡恶瘴,还是有些困难的。庄师姐留下手书,她们在禁咒出现缺漏后,按照手书上的记载,一个个拿命去献祭。眼下封神禁律堪堪稳定,可她不知道能支撑多久,所以想着回到太乙去请救兵。
越昙的心被一只手紧紧攫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看着白衣道人,神色悲哀:“太乙自顾无暇,就算要救,也只会救法坛濒临破碎的仙城。她们不会来了。”深入恶瘴中得牺牲多少修士?区区孤城哪里比得上幸存的仙城?当厄运降临,每时每刻都要做出取舍,就算是错了,也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
白衣道人闻言如遭雷击,她想到丧生的同门、想到无辜的民众,那压抑许久的悲伤愤慨上涌,不由得泪如雨下。她朝着谢寄愁二人一跪:“大师姐、小师妹,请你们出手相助!”
第79章 那我们一起呢?
白衣道人不知道等待她们的是怎么样的未来, 太乙无暇来救,到了大乘期的谢寄愁和越昙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至于解决一时之困后, 又会怎么样呢?如何将孤城中的生民尽数带出呢?她不知道,也来不及去仔细想。这是诸多同门用性命保下来的城池,她不希望一切都是无用功。
膝盖仿佛被轻盈的云朵托起, 白衣道人的额头尚未点地, 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了起来。她抬起头,恍惚地看着谢寄愁和越昙, 过往的场景一一在眼前浮现。在一股沉寂中,她的心中开始打鼓,在遭遇种种后, 她们还会站在太乙这边吗?
“你知道封神禁律为什么是禁术吗?”谢寄愁忽然问道, 她注视着白衣道人, 轻笑了一声, 继续道, “照目前来看,它只是一种很厉害的封印咒术,是吗?”
白衣道人恪守宗中规矩, 不曾去修持禁术, 更不会去了解咒术。她知道大师姐当初靠它封印天涧, 如今庄师姐又借此术锁住仙城,暂时将危险隔绝。“它、它有什么问题吗?”白衣道人口干舌燥, 心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