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恨谁呢?恨不肯说出实情的她自己?恨被圣人蛊影响的那些人吗?可不也有人不曾被圣人蛊摇动,对她、对师姐施以援手吗?
说到底,是私欲难克,执念太深,每个人都在苦海中沉沦。她抬起头看着佛国明净的天,这里是无忧平和的国度,就连云卷云舒都有非一般的自在,而她只是过客,不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她轻轻地说:“我不想报仇,也不想原谅。”
谢寄愁不假思索地接话:“那就不原谅。”
越昙不要报仇,那么就让她来造业。
她们一边闲谈,一边朝着外头走。佛国里没有拘束,跟外界有很大不同。这里的生民安居乐业,她们没有君长、不曾嗜欲,不知乐生,也不知恶死;不知亲己,也不曾疏物,俨然一幅自然清和的图景。
海边的村落错杂,人来人往。有送死者入海,也有迎接新生。越昙走到水洼边的时候低头,她看见一尾小鱼在泥潭中跃动,伸手将它捞了起来,送回到海中。
“佛国也是人死化鱼,鱼生十年而成人。”越昙转头看了眼谢寄愁,不由得想到声闻城中的莲胎化生池。越兰泽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眉头蹙起片刻,旋即将那丁点情绪挥散。
“我们”越昙原本想问她们故去后会如何,可话说到一半便截住。修道士追求长生不死,轮回的话题毕竟是不祥。
海风吹来,海潮声动。
谢寄愁笑了一声,问:“小酌一杯吗?”
越昙颔首,当即应道:“好。”天地根中余下的酒不多了,可这次不是痛饮,而是浅酌一口,应当足数。取酒的时候,越昙眼尖,瞧见天地根里一堆玩具似的法器,她伸手一捞,便拿出一面奇怪的旗帜来。
谢寄愁觑了一眼,好奇地问:“这是?”
“不是师姐祭炼的吗?”越昙也一头雾水,天地根中堆着一些杂物,她也不太记得清了。她拿起小旗,将它放在手中把玩一阵,法力浮动,小旗刹那变形,化作一柄缀着美玉的折扇。越昙撒开折扇,看着扇面的芍药花丛,唇角的笑容终于敛了起来。
“昙儿?”谢寄愁见到越昙眼中一闪而过的忧思,心蓦地一沉。
“这是‘百变’。”越昙说,“刀剑扇旗伞……包罗万象,不拘一变。”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之意,“是当年商红药输给我的。”
她与商红药也是旧识,只是不似素寒声那般亲近。商红药有时候来找她论道,或是下棋或是比武,有输也有赢。她们坐在一起喝了几次酒,也曾一起畅想过未来。浮现的往事很多,有和睦也有争执,最后是一场无情的造杀。越昙免不了想起齐物峰上的那一幕,一颗心沉了下去,像是堕入无边苦海。
“我、我……杀了她。”越昙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可能与商红药没有亲近到那份上,所以她并不怨恨商红药没来帮她。继续当朋友是不可能,但也没到要商红药去死的地步。
恨一个人也是一件痛苦而艰难的事情,谢寄愁就怕越昙陷入自责的漩涡,怕她在遇见故旧后恨不消又杀不了。好像怎么做选择,都只有后悔。
“齐物峰上她们围杀我们。道路既然不同,那就只能是你死我亡的结局。”谢寄愁垂眸道,眼睫扫下一团阴影,藏住一闪而逝的寒光。
越昙心间一颤,她知道如何对待故人是她必须要面临的结局,她不想原谅,可一时半刻也很难接受那样残忍和惨烈的结局。她抬眸看了眼谢寄愁,以往会引导她的大师姐,这次并没有给她答案。海潮打来,浪如雪涌。越昙手一松,那机巧的玩具便落在地上,被旋即滚来的浪花卷走。
良久后,谢寄愁才说:“她们不会放过我。”就算有妙法音作保又如何?以她对道域各宗派的了解,在危及道域的事情上,她们不可能会退步。如果是她站在那个位置,她的选择,同样是杀。善与恶、是否无辜都不重要,威胁太大了,有的事情便不容考虑斟酌。
越昙勾了勾唇,她的面色仍旧惨白,可语调是不容更易的坚定。那双蒙晦的眼中,阴云渐渐地散去了,再度出现星辰的灿烂来,她说:“师姐,我只会选择你。”
《大圣遗音曲》的第三篇《道孤》,恰是她们处境的写照。可真的是道孤吗?不,她的身边还有师姐。不管多少次,师姐都会坚定不移地走向她。
两人四处走动,看佛国之中的生死轮转。这里无悲无喜无爱无憎,很适合清修,却不可能成为她们的归宿。有的人能够一撒手,而有的人却要踏着火与血走向遥远的终点。
潮音洞外。
妙法音合十双掌,神色悲悯。
“尊者。”谢寄愁二人朝着妙法音行了一礼。
妙法音定定地凝视着她们,平和道:“道域之中阴魔出现了,并且在人世传递瘟疫,夺杀人性命。太上法会疑为幽川作祟,来信佛国,欲要问个究竟。”
谢寄愁与越昙对视,眼中俱是掠过一抹惊异。
幽川仍旧在身,阴魔从何而来?谢寄愁眼皮子一跳,她道:“是从齐物峰出去的吗?”在齐物峰上,阴魔侵蚀商红药意念,那时的她已不自知,流泻出幽川的气机。
妙法音摇头说:“不是。”
谢寄愁神色一凛,追问道:“那是?”
“白藏城。”
第72章 这血债边道友要替她还吗?
白藏城是谢寄愁、越昙养伤之所, 停留的时间也不算短,幽川中的阴鬼溢出的可能性仍旧存在,毕竟她身上负伤, 可能有所疏忽。谢寄愁蹙着眉思索,忽地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她遭遇何首乌、铸苍生、惊别鹤的截杀,那时心境已经不稳, 幽川气机暴动。要不是师明净及时现身, 恐怕会在那时候让幽川吞没道域。
“尊者想怎么样?”再度开口时,谢寄愁心中已有一缕对妙法音的警惕。
妙法音道:“只是阴魔, 不是幽川,道域太上法会,自然能够解决。”
谢寄愁凝视着妙法音, 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妙法音又道:“你们可在佛国中继续清修, 佛国不会驱逐你们。”她的允诺分量不轻, 至少比边玉沉她们的话可信。谢寄愁神色变幻, 她虽然想知道外间情况, 可也知道眼下不是离开佛国的好时机。圣人蛊仍旧在茧中,她跟越昙最缺的就是时间和安稳。
妙法音没有久留,说完这番话后便转身离去。
越昙眉心蹙起, 因道域的魔瘟生起几分忧虑。已有恶果出现, 到时候她们对待师姐的态度会如何?而在魔瘟中, 道域生民又该如何自处?
“昙儿。”谢寄愁喊了一声,“有我在。”
越昙知道谢寄愁在安慰她, 在跟她说“不要怕”,有师姐在的确让人安心, 可她不能一切都依赖师姐,她希望有一天, 她能成为挡在师姐身前护住她的人。不去想幽川,不去想道域了,越昙将注意力放回到“自我”的身上。她不知道圣人蛊在身上到底是好还是坏,她甩不开圣人蛊,便只能利用它的力量来提升自己。
“师姐。”越昙轻轻叹息,她说,“《大圣遗音曲》还差了最后一篇章,才能圆满。”
谢寄愁笑容微敛,旋即藏起那抹心绪。最后的篇章是《渡世》 ,可她不想让越昙去。她避重就轻道:“昙儿,你还能拔得出剑吗?”
越昙眨眼,道:“可以。”
谢寄愁微微一笑:“那就练剑吧。”通玄真经功底还在,太上北斗真经是上乘宝典,有那么多年的根基,比大圣遗音曲要容易些。
“师姐的剑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尽管越昙竭力地克制情绪,可仍旧藏不住低落的心绪。过去的大师姐修太上九要剑经,是门中剑道第一人。但现在不用剑了。旦暮遇已经断了,仅剩下千秋圣在。
“剑经要通玄真经为基,我已经转入鬼道,不能再用。”谢寄愁说起这事时语调很平和,没有激愤和遗憾。她又朝着越昙一笑,故作轻松道,“但剑诀我没有忘记了,可以与你演剑。你先前不是说我不与你论法吗?现在正是好时机,你还不拔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