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越昙的眼神朦胧,面颊停留着酒带来的绯色。
谢寄愁垂眸看她,柔声道:“怎么了?”
越昙将谢寄愁揽得更紧,她窝在谢寄愁的怀中,闷闷地问:“会是梦吗?”
会像她过去无数个梦境一般,最终落入空幻中吗?潮音来去,似是经声。佛国的修士,说空又说不空,说如云浮动、如水流去,不着一痕,说放下人我见、断尽烦恼根……可她似乎很难做到。
谢寄愁说:“不是。”她在越昙身上感知到一股出尘,眉头不由得一蹙。她也有私心,想让越昙停留在尘寰,而不是成为另一个妙法音。可了无所执的时候,越昙的痛苦就能消解了,她再也不会于强烈的爱恨中沉沦。谢寄愁的心被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占据,良久后,她才问:“昙儿喜欢佛国吗?”
“我不知道。”越昙轻声道,“除了潮音洞和宝殿,我不知佛国是什么模样。”
谢寄愁心中叹息,温声道:“那明日听经后就去看看吧。”
“好啊。”越昙应了一声,旋即敏锐地察觉到谢寄愁的情绪,她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问,“师姐有什么不开心的吗?是伤口疼痛吗?还是幽川鬼气再度荡动了?”越昙在对话中清醒几分,她挣扎着想要从谢寄愁的怀中下来。
谢寄愁托了托越昙的腿,低声说:“昙儿,别动。”
越昙身躯一僵,继续挂在谢寄愁的身上。
谢寄愁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只是有些担心。”她向来清静克制,极少流露出自己的心绪,尤其是脆弱和忧虑。
越昙抬起手指抚了抚谢寄愁眉心的愁郁,继续问:“担心什么?”没等谢寄愁回答,她又道,“我会陪着师姐的。”当初在完善真一镇魔诀后她就不该走出去,她应当留在幽川边陪着师姐,这样的话,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谢寄愁说:“担心我会再度失去你。”醉生梦死的药物让人忘记苦郁,这是一种迷失。可佛国里的顿悟却要人我皆空,彻入无相。她曾四处找寻佛国踪迹,可到了佛国后,又怕越昙真遁入那种宁静平和里,留她在爱恨两端,始终求而不得。
“人总是很贪心,以前觉得,能怎样怎样就好了。但真到那时候,才发现贪欲很难克制,想要的只会更多。”
越昙沉吟片刻,她抬起头凝视着谢寄愁的目光,轻轻地问:“那师姐最想要什么?”
谢寄愁的话语简短却又直白,她坦然地将心事陈列在越昙的跟前。她说:“你。”
陷入痛苦中的越昙是迷离的,兴许只是渴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很难说一切都发自本心。混沌的贪欢只是一种掩盖痛苦的方式,它终究随着情理的回归而如风散去。可谢寄愁是清醒的,她在清醒中沉溺,她清晰地感知着那份不舍。没什么能教她放手,道域的阻隔不能,妙法音的法同样也不能。
越昙犹豫了:“可我”
谢寄愁已经听多越昙自贬的话,这次不待她说完,便出声打断了她:“你值得。”
越昙垂着眼睫,她的心中盘着太多的情绪,当极致的喜悦浮动时,总有激烈的悲郁将它拽下。她很难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心境,只喃喃地说:“为什么?”
谢寄愁的话更简单:“因为是你,因为是我。”她们相知相伴那么多年,她教会越昙那么多。除了越昙,她什么都不想看见了。
次日天未明,晨钟声便在佛国回荡。
越昙、谢寄愁照例前往宝殿中听佛者讲经,蒲团上落座之人众多,原先坐在首座的法师垂首恭候,纵然讲经人还没到来,越昙、谢寄愁二人已然猜测到她的身份。若非是妙法音亲自来,又怎会如此?
谢寄愁对经文兴致缺缺,她虽然盘膝,可并未进入禅定中,而是内观自我法体为镇压幽川,她之法身已然变成鬼国。
幽川之水浩荡生波,丝丝缕缕的金芒形成一个法罩,约束着游动的恶秽阴鬼 。谢寄愁在幽川之畔现身,她道了一声“出来”,便见无数阴鬼朝着水中投去,数息后,一道人影渐渐显形。她趺坐在金莲台上,微笑着望向谢寄愁,模样与她别无二致。
谢寄愁垂眸注视着莲花台,低低嗤笑。一缕缕的金色佛气纠缠在那人周身,将她约束在台上。这是她心魔的映照,却又不仅仅是她的心魔,因为她融汇幽川中的污秽恶气,那是万万年来道域恶气的沉淀。
莲花台上,心魔唇畔含笑,虽是恶秽所化,可宝相庄严,又天花佛光相随:“何不与我交融?”
谢寄愁瞥了座上恶鬼一眼,道:“你非我。”
心魔:“我可以是你,千千万万人皆是我,我也是千千万万人。”
谢寄愁不言不语,掐起咒诀镇压幽川中的阴魔恶鬼。许是她心念荡动,幽川波澜更甚,各种污秽交织,以她为筑世之形,以她的心魔为依托,生出一尊拥有智识的恶鬼。她或许不是鬼主,但幽川中这尊与她一模一样的心魔,必定是满怀恶意。
心魔在低声诱惑:“我知道你想离开佛国。你其实厌恶着佛国里的清平冲和。”
“你有强烈的爱恨,纵然越昙放弃报仇,你也不甘心见那帮人兀自逍遥法外。”
“你在害怕,怕拥有慧根的圣人蛊寄主修成无相,断尽烦恼。世界微尘,有人经历种种后看到一切皆妄想,走向灭度之路。而你,六根不净,只在爱与憎中沉沦。”
“解慈悲修成无相,身布施、法布施来度幽川。你呢?你用什么来渡世?有人成佛,有人成魔,何不看清自己的命途?何必要苦苦挣扎呢?”
“你舍过一次,可并未修成正果。你之大义,皆化作憎恨。”
“你的道心已毁,早失正途,何不来就我?”
……
幽川恶鬼低语,拂去表面的平静,直刺谢寄愁沸腾的内心。
谢寄愁面色变幻不定,鬼纹隐隐若现,眉间金莲则是在蔓延的鬼气逼迫下,渐渐消隐。
忽然间,当一声响,谢寄愁陡然回神。而那幽川中的心魔捂住双耳,凄厉长啸。
谢寄愁眼神沉冷,一掐法诀,莲花台上,莲花瓣俱做刀刃,指向心魔。数息后,心魔化作破碎的黑气沉入幽川,只留下一种怨毒破碎而尖锐的笑。
恶气生自尘世间的爱恨情仇,凡人一日不破诸惑,有一人不修成正果,恶气便不会彻底消失。
幽川破亡,而后复现,如月缺月圆,天理使之然。修道者能做的就是无限延迟劫数带来的天地翻覆。
谢寄愁知道其中的道理,可在心魔沉入幽川的刹那,她竟生出一种空茫感。
永远无法解脱,没有人能够解脱,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彻底地毁去一次?
“师姐?”越昙的声音将谢寄愁从幽暗中唤醒。
谢寄愁睁眼的时候,蒲团上依旧坐着凡俗听众和佛国修者,只是台上讲法的妙法音已然不见踪迹。谢寄愁勾起唇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她道:“昙儿不是要去参观佛国吗?”
越昙点了点头,她眼中藏着点迷茫,朝着谢寄愁道:“尊者今日为信众说忍辱法。修忍辱之行,为忍辱仙。是教我不要恨吗?”
谢寄愁听得眉头一皱,道:“忍辱为自利、利它以及二俱利,方是真忍辱,方能成庄严菩提道,调伏众生。此非我等之道,如何自利?如何成就?不修忘情法,不炼无相道,我们修行,所求的是通达畅快。”
越昙笑了笑,说:“这样就好。”遭遇那么多,是非对错很难讲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