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问天垣说得杀气凛凛。她的根本道法是推演,而推演唯有切中才能有所反馈,才能提升功行。可现在变数太多,她的推演失利,有碍自身道基。唯有解决这一点,功行才会更进一步。
“边道友怎么说?”云流声的语调微微拔高,冰寒的眼神已有些刺人。话音落下,各宗派的掌事道人都齐齐望向一身雪衣的边玉沉,等着她的答案。太乙的背刺导致众多人身亡,这账不能不清算。身为太乙掌教,边玉沉难辞其咎。
边玉沉身上裹着一股沉重的暮气,从天涧一战、众人沦亡后,她便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仿佛一切事情都脱离掌控。
她所谋划的无非是太乙的未来,可不是越昙便是左霄,有股无形的力量拉拽着她与太上法会背离。
左霄身亡,越昙和谢寄愁背宗而去,就连她未曾在意的付江愁也将一柄刀捅向了她。怎么绕都绕不开与各宗对立的结局。早知道如此,当年不如一力保下越昙,纵然前路艰辛,可至少有人能立住。
得知真相的刹那便生出悔恨,如今更是如怒潮奔涌。仿佛只是刹那念动,仿佛过了很久,边玉沉抬头看云流声,她问:“首座说寄愁以身镇压幽川,是真是假?”
“看来边道友心中已有答案了。”云流声冷峭一笑,真假并不重要,当将注意力落在此事上,就说明太乙有与太上法会分割的打算。
边玉沉从云流声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思,她仍旧不想与太上法会闹得太僵,这对太乙以及整个道域而言,都不是好事。
沉吟片刻后,她又道:“齐物峰一事非我之令,我已经付江愁逐出师门。至于谢寄愁、越昙之事,我太乙不会再为太上法会出力。但,守御道域使我等的职责,太乙境域内的法坛,依旧会按照计划布置完毕。”
何首乌尖锐地问:“太乙会庇护她们吗?”
沉默的时间愈发长久,边玉沉心中仍旧在做激烈的挣扎。妙法音将她们带回佛国,或许可彻底解决忧患?到时候从佛国中走出的是干干净净的谢寄愁和越昙?而道域将恢复往日的清宁,再也不起风波?边玉沉忍不住去怀想未来之景,她抗拒着失控的可能。她对上云流声的眼眸,又说:“她们一日具有鬼相,便不是我太乙的弟子。”
云流声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的说辞,跟她认识的边玉沉别无二致。她无意再劝说边玉沉什么,一抬袖,便见咔擦一声响,边玉沉存留在化影化作光团开始扭曲破碎。在边玉沉的化身被光影吞噬后,云流声才说:“日后太乙不是我等同道了。”
“首座能镇压幽川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那就我们来处置。就算背负千秋骂名,也不可让幽川落入道域。”
“她们的踪迹无可追寻,接下来的重心便可放在法坛上。”
另一端。
妙法音带着谢寄愁、越昙二人离开齐物峰。
行走数百里,见变幻万端的云雾中出现莲花台、佛塔等形状。谢寄愁将越昙横抱起,她跟着妙法音朝着云中走去,只听得一道如雷鸣般的钟声荡开,眼前景物都是一变。两侧高山夹道,只留一丈宽窄,供人行走。山峰形状奇异,有坐、有卧、有立,尽显诸佛法相。
走了约莫数十丈,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高塔崚嶒兀立,直入云霄。四围红木楼阁亭台,松木柏木错杂,时见众人在其中穿行。有修者,可大多数是前来礼佛的凡俗人家。
“尊者可有办法治好她?”在妙法音停步的时候,谢寄愁涩声问询。迟来的佛国,那也是佛国,是她的一线希望。
妙法音道:“苦海无涯,唯有自渡。”
谢寄愁抿唇,她直勾勾地看着妙法音:“请借一筏!”
妙法音凝视谢寄愁片刻,忽又道:“佛骨舍利于圣人蛊而言,终究是异物。它本该用来镇压你身上的无边鬼气。”
谢寄愁垂眸道:“可我要救她。”
妙法音微微一笑:“先前是好,如今未必了。你已寻来不少宝药调养她的伤势,佛骨于她无用,于你利处甚多。”
她左手持着一朵玉色的宝莲,轻轻地朝着越昙眉心一点,便见一道粲然的金光从越昙身上跃出,冲入谢寄愁的躯壳。在佛骨舍利入体的刹那,幽川激荡,鬼纹再度在面颊上攀爬,可数息后,鬼纹消隐,眉心莲痕隐隐欲现。
妙法音道:“你能承祖师渡世愿力,想来与她一样有渡世大愿。”
谢寄愁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第69章 没有后来。
谢寄愁敬仰历经磨难后仍旧保持赤子之心的人, 但她知道自己很难成为那样的人,因为她有愤慨,她也有恨。如今的她处在恨道域, 却又不能将苍生置之不顾的矛盾境地,拿不起也放不下。
妙法音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她觑着谢寄愁, 道了声“来”, 便引着她二人往后山去。绕着廊庑经过法殿,妙法音的脚步也没有停留。直至后山的一个洞前, 她才止住脚步。谢寄愁微微仰起头,洞门披挂着藤萝,上面有“潮音洞”三个篆字。她随着妙法音走了进去, 石室并不漆黑, 很是宽广, 有丹炉、药灶、蒲团、石床、石几等物。山洞上钟乳下垂, 形状或如钟、或如人, 通透如镜面。
妙法音脚步没有停留,沿着洞中甬道继续往前走,道上依照山势辟出数间石室, 灰尘覆盖, 许是数年无人经过。甬道中没有照明之物, 越来越暗。约莫走了三十丈远,眼前豁然开朗, 竟露出无边汪洋来。水潮声音,如佛音泠泠。
岸边有十多张石凳, 过去是待客之用。妙法音拂去尘灰,邀请谢寄愁入座。谢寄愁抿着唇, 垂眸凝视着怀中昏沉的越昙,眉头略略蹙起。犹豫片刻后,终究没选择将越昙扶上石凳,而是任由她坐靠在自己的怀里。
“尊者想同我说什么?”谢寄愁问。
妙法音答非所问:“此处潮音能破梦幻,多听亦是有好处。”
陷入梦幻迷离中的人,只有越昙了。谢寄愁愿意来到佛国,便是为了找寻这一丝希望。她朝着妙法音道了声“谢”,又觉得她有未尽之言。
“齐物峰中,圣人蛊在快速成长。”妙法音看穿谢寄愁的心思,率先挑开话题。
谢寄愁心中微凛,她的脊背绷紧,揽住越昙的手骤然一缩。她点点头说:“是。”她无法压制圣人蛊的变化,要不是妙法音陡然间出现,还不知师妹要遭受怎么样的折磨。抬眸凝视着妙法音的面容,她不由得想起在幽川相伴多年的解慈悲,那颗坚硬如铁石的心仿佛烈阳下消融的雪,柔软的同时多了几分倾诉欲。
“道域对圣人蛊所知甚少,因为它替宿主带来无穷的好处,能让宿主的资质凌驾于众人之上,便认为它是好物,可真的如此吗?”谢寄愁心中有很多困惑,此刻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尽的茫然,顿了顿,她又道,“解前辈道圣人蛊会影响人的看法,让爱恨都落入极端之中,这已然不大对劲了。如果昙儿不是圣人蛊的宿主,当初那件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吗?”
妙法音问:“你认为圣人蛊是什么?”
谢寄愁摇了摇头,益处与坏处她都看到了,到底如何依旧很难判断。她抿着唇道:“我宁愿昙儿从未有过此物。”
妙法音:“那她与你恐怕无有交集。”
谢寄愁呼吸一滞,在越昙被边玉沉收为真传时,她们的确没有多少交集。太乙宗门人众多,她不可能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她眸色幽暗,再度因命运的黑暗而心焦,修行之事本逆天而行,人人修道,皆为改命。可天道如此,人能胜天吗?
妙法音忽然说:“道域万载以来,典籍有所记载的圣人蛊宿主有八十七人,其中飞升的,只有二十三人,且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圣人蛊宿主中,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大慈悲者数目不及堕入邪道者,在那飞升的二十三人中,便有一号无忧的道人被道域视为邪道。当然随着她的飞升,典籍中的记载一回又一回被改写,已不见最初残酷的面貌。”
谢寄愁认真聆听妙法音的话音,等到对方话语停下了,她才道:“尊者可是知晓别的事情?”
妙法音眉头微微蹙起,她的功行打磨的圆满,已经到了一个关隘,可在那关隘前,她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所谓飞升,是去哪里?所谓道果,又从何而来?
不过此事与圣人蛊无关,她思忖片刻,便压了下去,只对着谢寄愁道:“从天涧回来后,我又去翻遍与圣人蛊相关的典籍,才发觉圣人蛊有个结茧、破茧的过程。”目光落在越昙的身上,妙法音又说,“越昙道友便是处于结茧的阶段,只是在齐物峰中,她试图超越自身破茧成蝶,才会显化出‘星蝶’之图。”
“星蝶?”谢寄愁回想着那幅星图,缓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璀璨的光芒如星河光耀,昳丽灿然,平添几分神圣之气。
“是。”妙法音一点头,“圣人蛊宿主如若成长起来,皆有个破茧成蝶的过程。在破茧的刹那,宿主能够得到无穷益处,此后同辈拍马难及。当然,我想告诉你的,并非是此事。”
谢寄愁“嗯”了一声,疑惑地一挑眉。
“除非隐世者,不然都会被道域人议论、评价。圣人蛊宿主在道域扬名,名声有个起落的过程。典籍里记载许多事,只要仔细看,就能发觉当时的评价同圣人蛊的破茧成蝶挂钩。你已经听祖师说了圣人蛊的坏处,磨砺终究是有限的。在圣人蛊彻底幻化成星蝶的时刻,它对外界的影响才会彻底消弭。而这时候,别人对圣人蛊宿主的看法才会趋向平和,去想那些情非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