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愁抿唇,周身寒气攀升,她道:“圣人蛊破茧成蝶要极多的元炁,到了那时道人不管是功体还是道念,都已经成型。旁人的善意或者恶意,已经很难再改变她们了,不是吗?”
如果妙法音的推测是真的,那些人对越昙的看法趋向中和,逐渐开始反省,但那又有什么用?过去的伤害已经造成,她们的残忍永远成了越昙性情的一部分。
谢寄愁又问:“可有办法将圣人蛊拔除?”
妙法音平静说:“不知。”她看着谢寄愁那张竭尽全力保持平和的脸,心中依旧如镜湖,不起波澜。“为今之计,便是等待圣人蛊破茧,到时候她得到圣人蛊的回馈,功行会提升许多。”
谢寄愁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越昙苍白的面颊,心想,别人会羡慕圣人蛊带来的天资根骨,可她却觉得,圣人蛊是恶的,要不是如此,越昙何苦遭受那些无缘无故地折磨?要不是圣人蛊催动,那些人怎么会疯了一样将恶意宣泄在她的身上?
“我什么都做不了是吗?”谢寄愁眼神中浮现一抹茫然。从天涧出来后,便有一种无力感深深地追随着她。而在她起疑惑的刹那,幽川也奋力地激荡起来,一个声音催促着她彻底合向幽川,唯有如此她才能够走向最高处。
潮起潮落,潮音入耳。谢寄愁心中一凛,借着潮音压过内心深处那股躁郁。
“圣人蛊之事只是个猜测,与你说也是希望你心中有些数。”妙法音起身,她双掌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袖子飞出一只一掌大小的钟来,落在地面,顿时长成一人高。
风来浪来,钟声也跟着响彻。她并不像雷鸣那般震耳,而是缓缓地推进,涤荡元神。到底是佛国,那股清和之气比之先前崇佛之城更甚。
妙法音:“你们在潮音洞休养吧,若是有闲暇,可来宝殿中听经。”
谢寄愁道:“多谢尊者。”妙法音虽说无法可救人,但依旧落下筏。谢寄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直到身影在眼前化作一团浮光泡沫,才收回视线,朝着合眼的越昙道,“昙儿,听见了吗?”
越昙没说话,只是揪着谢寄愁衣角的手略微收紧几分。她的情绪在潮音中渐渐趋向平和,错乱的,与梦境交织的过往一一具现,可又像泡影一样消失不见。潮音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渐渐地抚平她心中的伤痛。唯有在平和之中,她才能真正去思考那惨烈的十八年。
洞中寂静无人相扰,谢寄愁、越昙二人不必担心道域各宗派的追杀。越昙借着潮音、钟声平缓情绪的同时,谢寄愁也借机休养生息。越昙的身体残破,她又能好到哪里?伤痕累累,那些缠着异气的创伤,几乎无法用法力修复,需要一点点地清理。
夜间打坐,到了次日天明的时候,不管是谢寄愁还是越昙,精神气都好上几分。自然的潮音有用,那被誉为“潮音”的诵经声,或许也有益处。念及妙法音的吩咐,谢寄愁带着越昙前往宝殿中听经文。她们抵达时,蒲团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不管是修行者还是凡人,都面貌平静祥和。坐在首座宣讲的是妙法音门徒,她的修为只是元婴,但要论法境,却在众人之上。
佛国修士修法不一,妙法音一脉修大乘,讲究“空”,讲究“佛法非法”“法无可说”,可要度人,却得引言譬喻。谢寄愁听解慈悲说过佛法,她其实对之兴致寥寥,可为了越昙,她仍旧在蒲团上坐着。佛者说“定”,说“无所住”,又说“降伏其心”。谢寄愁觑了眼越昙,她知道越昙最需要的就是“定”,一切乱想,不令妄干,她才能见当年天涧事的本来面目,才不再怨恨自己。
清净佛国,处处庄严宝相。一旬听经后,越昙身上沉沉的迟暮死气退去几分。她整日蒲团枯坐,始终不言不语。谢寄愁虽是无奈,可见她精气神渐渐恢复,也只得暂作忍耐。
潮音洗涤身心,杂念渐渐消散。越昙没说话,可看了谢寄愁好几眼,见她在自己的身侧,才稍稍地安心。过往的一幕幕如水流在眼前具现,模糊的视野终于得到了几分清明。
天涧惨烈一战后,在旁人的言语中,在那莫名的声音中,在沉重的打击里,她的自我渐渐迷失在幻影里。无缘无故的恨那么炽烈,她无法说服自己,也不肯承认她们都变了……她不愿意世道皆坏,那就只能是她一人罪大恶极,如此,她受的苦都有了缘由。她本无罪,她本无错,错的是什么?缘由又在哪里?是圣人蛊吗?
越昙内观识海,一团星光宛如茧,在吸收了庞大的元炁、在摄入她无穷的痛苦后,圣人蛊安静地蛰伏在那里,没有丝毫声息。这是导致她被双亲抛弃之物,这是让她入太乙道门之物,这是让爱憎浓烈之物,这是吊住她性命之物……圣人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纷乱的思绪得以理清,诸多杂乱的过往也如泡影散去。越昙在禅定中审视迷茫的过去,何止是那十八年心神浑噩,她的过去,何曾清醒过片刻?人世如梦,凡此种种,皆是虚妄。她所得到的,真的得到了吗?她所享有的,真的属于她吗?
“昙儿?”谢寄愁目不转睛地看着越昙,她看到泪水从越昙的眼角滴落,顺着面颊渐渐地往下滑。她无声地流着泪,可脸上不再呈现出痛苦,而是一种万象寂灭的静。
谢寄愁起身,她屈膝跪在越昙跟前,抬起手拭去她的眼泪,内心的痛苦翻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她试图在佛国中找寻清静,可她无法放下自己的执与恨。
潮音洞中,丝丝缕缕的海潮声从缝隙中渗入,衬得洞中越发清寂。谢寄愁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昙才睁开一双噙着零星泪意的眼,问道:“圣人蛊在我的身上,爱之愈爱,恨之愈恨,她们如此,那师姐呢?”
淡漠的恩师、无情的同门、残酷的挚友……一道道的影像都从越昙脑海中退去,最后只余下一道人影以及一个困惑,她可以不在意所有,却不能不在意谢寄愁。
谢寄愁的面色在越昙的话语中刷地一变,她对上越昙的眸光,仿佛呼吸都停滞了。她喉头仿佛被烈火灼烧,良久后才挤出一句:“你怎么这样想?”
越昙转身,她背对着谢寄愁,擦了擦泪意,轻轻说:“我害怕。”
她没有慧根,无法悟彻佛理,她依旧有着很强烈的得失之心,在得与失的跌宕里,她怕最终仍旧是一场空。
被质疑的刹那,强烈的失落涌上来,如海潮般将谢寄愁淹没。越昙或许意识不到她这样的揣测有多伤人。可越昙病了,她不能也不忍心与她计较。谢寄愁伸手将越昙转了回来,她压下负面的情绪,轻柔而又坚定道:“你可以相信我。”
越昙在听到谢寄愁话语中再度泪如雨下,她的面上还留着几分迷茫,伏在谢寄愁的怀中跟她道歉:“师姐,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每回以为自己清醒一点,转眼又落入另一种浑噩里。
谢寄愁听了鼻酸,她抚着越昙的后背,轻轻道:“会好的。”
怀疑她的真心也不要紧,只要不再陷入天涧之事里,只要不再自厌自怨就好了。
不属于她的罪责,她根本无需去承担。
越昙的情绪找到一个宣泄口,她可以尽情地享受着谢寄愁的温柔。眼泪已经收住,她依旧没有抬头,由着自己背上了过去的任性,抬起手环在谢寄愁的腰间,与她紧紧相贴。
她问:“天涧幽川,发生了什么?”谢寄愁其实提过十八年中事,只是那时的她认为自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字都听不进去。
“所谓仙魔,正在人心。”谢寄愁垂着眼睫,她轻声道,“无非是找到一本被列为禁书的、契合当下情况的功法,无非是将幽川中生出智识的妖魔鬼怪一一吞噬。我是幸运的,解慈悲前辈的佛骨以及一丝识念尚在幽川中,所以我还是我。”
谢寄愁很平静地开口,幽川中的十八年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越昙才是她最大的痛。可越昙听得心中难受,解慈悲肉.身佛国,舍我为大义,难道大师姐以身做鬼国,痛苦会比肉.身布施少吗?这根本就是殊途同归。越昙仰起头,她看着谢寄愁,颤声道:“太苦了。”
“不苦。”谢寄愁摇头,她捞起了越昙的一缕白发在掌中,注视良久,才说,“我只是有很多遗憾。”
遗憾当年的神通太少,遗憾没能早一点出幽川,遗憾过往不曾注意圣人蛊的异状……遗憾救不了越昙。
越昙的声音在抖:“师姐”
谢寄愁敛住情绪,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越昙:“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平安。”
越昙眼尾泛着一抹艳红,她轻轻说:“我不要你为我。”
戳破梦幻泡影、理清往事后,仍旧需要一段时间来梳理心情。先前几日都是潮音洞与讲经宝殿往返,大部分时间都在蒲团打坐,如今倒是升起几分在佛国瞧瞧的心思,以便冲开那股笼罩在自身的阴云。
谢寄愁见越昙有所好转,很乐意奉陪她。两人四处走动,在某日抵达后山的禅房,越昙忽地感知到一抹熟悉的气机,她宁静的心再度起了波澜。
“怎么了?”谢寄愁第一时间发现越昙的异状。
越昙眼神微变,惊恐、茫然、失神、困惑……种种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她尚未回答谢寄愁,脚步已经先行迈步,一伸手,在吱呀一声中推开禅房半掩的门。一抬眸,只瞧见日光从窗隙间洒落在屋,纱窗上花影摇动,一派清静。她朝着窗下的书桌边连连望去,可不管怎么瞧,都没有在那里看到熟悉的人。
谢寄愁心怀警惕,她跟着越昙入屋中,挑剔的眼神在屋中转动,见此间没有半点邪机,她才暗松一口气。禅房中,僧榻、书桌、蒲团、琴架、小几一一具有,僧衣委落在箱上,很有生活的气息。谢寄愁觑见僧衣一角泄出的一轴画卷,她抬手一摄,将它取到手中。
在谢寄愁展开画轴的时候,越昙终于开口了,她耷拉着眉眼,失神说:“左长老的气息。”
谢寄愁眼神定在那幅画上,笔触生动、栩栩如生。画中摹写两人,一是侠客装束,眉眼凌厉寒峭,透着一股杀机;而另一边则是白发僧衣,凛冽的气息收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慈悲与平和。
侠客与佛者是同一个人,谢寄愁、越昙都见过,正是佛国首座妙法音。谢寄愁挪了挪眼神,在落款处看到一枚熟悉的印章,她的呼吸一促,将画卷递给越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