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自厌是催动谢寄愁心火燃烧的薪柴。谢寄愁的理智几乎要被烧灼一空,她勉强地找到一丝清明,循着本能安慰越昙:“你若是无用,其余人都不配活着了。昙儿,你做得很好,不要再怪自己。修行之事,不可冒进。”
“那师姐,师姐为什么……”话说了一半,越昙声音小了下去。她忽然间胆怯了,怕听到一个自己没办法承受的答案。十八年里,是什么让才元婴的师姐,陡然迈入大乘境中,与道域各宗派的大宗师们打得不相上下?
谢寄愁注视着越昙,失去压制的鬼纹攀爬在她的脸上,像是黄泉之畔凄艳的花。
“师姐?”越昙惶悸不安地看着谢寄愁的脸。
谢寄愁耳畔嗡嗡作响,她将越昙抓入怀中,与她额头相贴,执拗道:“昙儿,我刚才说的话,你还没应。”
第47章 是师姐逃出生天的代价?
阴云蔽月, 洒落在林间的光华逐渐消失。幽沉深邃的夜色如绵密的水波挤来,四面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声夜枭诡异的鸣叫。越昙神色恍惚, 有些看不清谢寄愁的神色,像是回到多年前失去光明的日子。她开始感到惶恐和害怕,伏在谢寄愁怀中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丝丝缕缕的情绪缠来, 说不清道不明。
“昙儿。”谢寄愁的语调低沉而又压抑。
越昙动了动,脚下的枯叶顿时窸窣作响, 而谢寄愁忽然间拢紧双臂,根本不给她离开的机会。在潮水般的杂乱情绪逼迫下,越昙浑噩而又茫然。她想要捕捉一缕清明的思绪, 可始终抓不到那骤然闪现的念头。她抬起头, 露出一张泪洗的脸, 呆愣愣地看着谢寄愁。
“我、我不会, 不会离开师姐。”好半晌, 越昙才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她不想也不愿意离开师姐,可是她留下除了带来灾厄还有什么?师姐为什么强要她留下?是为了让她少点愧疚吗?毕竟先前她还要师姐为了她拼命。本来只要她跟祝灵余她们一低头, 事情就能避免的。悲意再度袭来, 越昙一边痛恨自己的无用, 一边抬起手触碰谢寄愁的面颊,她无声地哭着, 低哑的嗓子中只挤出一句,“为什么?”
她先前恍惚时看到了诡异的纹路, 其实不是错觉,对吗?这是从天涧中带出来的吗?是师姐逃出生天的代价?师姐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谢寄愁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到了断裂的边缘。直至越昙应了声“不会离开”,才骤然松懈几分。她听出越昙话语中的询问之意。她不想提她弃了玄功转修《鬼功录》、镇压幽川的事,越昙身上的负担足够多了,她不想用残酷的真相将人压垮。她的四肢百骸被鬼气入侵,实在是冷得厉害。可她面上不显,朝着越昙露出一抹笑,只说道:“因为你值得。”
“不。”越昙摇头,眼中的泪是断线珍珠,根本无法止住。她跪坐在谢寄愁跟前,用手捂住唇,怕自己的哭腔泄漏出来,让受伤的师姐更加为难。
谢寄愁抬起沉重的手指,擦去越昙脸上的泪,她转移话题,问:“昙儿,能守我到天明吗?万一追兵来了,得要靠你来料理。”话虽是这么说,可谢寄愁心中清楚,追兵不可能会来。那一场斗战,她身受重伤,可钟若存境况也不大好,依照太清宗一众人的性情,不会追过来。至于紫微宗那处,先前问天垣留下的印记已经消失,想要推演自己行踪,更是天方夜谭。
谢寄愁又说:“昙儿,你现在是元婴境的真君了。元婴一成则法身现,接下来可以炼元婴。等将能离体的元婴法身炼得自虚入实,便是迈入大乘境,成大法相。”她笑了笑,继续鼓励越昙,“天底下谁入元婴不用外药?谁能如昙儿你这般天资出众?假以时日,昙儿必定是道域第一人。”
越昙擦了擦眼泪,她低着头闷声道:“我不要做道域第一人。”她没什么伟大的梦想,也不想当大宗师,她想要重新回到过去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但还有可能吗?她是众叛亲离的恶徒,她凭什么眷恋着过去镜花水月般的日子?深林寂静,她咬了咬唇,又说,“我会守好师姐的。”
谢寄愁“嗯”了一声,朝着越昙绽出一抹灿若春花的笑,用全部的神思去压制躁动的幽川。若是任凭自身沉沦,堕落成鬼主,她会失去自我,到时候同样是记不住师妹了。
千万里之遥的紫微宗中。
问天垣坐在洞府中,她的跟前是一幅水画,城池点缀,宛如星点。在星点中存在一丝丝极为细微的线痕,本是鬼主行走过的痕迹。她与余掌教拦截人不利,可至少在最后关头留下印记,千里伏兵,道域各宗派全力追杀,她就不信鬼主还有能耐逃脱。可等到她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丝丝线痕消失了,她抬起手捏起咒诀推演,发现已失去线索!星光印记消失了?怎么可能?是谁打碎的?若是没记错的话,鬼主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太清宗驻守的地界吧?
问天垣心思纷乱,当即催起通讯法符,与太清宗道人联系。数息后,太清宗道人疲惫的面容才显现出,并非是祝长缨或者钟若存,而是一脸怅然懊悔与愧疚的祝灵余。
“见过问真人。”祝灵余抬起一丝精神,笑容很是勉强。她的心情低落,根本藏不住心事。阿娘昏迷后,已请了药王谷真人来看,可药王谷真人也说是棘手,不知道阿娘几时才能够真正醒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问天垣一看祝灵余的神色,就知道事情可能不好,她心思一沉,皱着眉询问。
“被鬼主逃脱了,我阿娘与她两败俱伤。”祝灵余说。
问天垣一听就知道,很可能是狡诈的鬼主借着与钟若存斗法的时候,拼着受伤也要打碎星光印记。那星光印记靠着鬼气无法消磨,但是修道人修的灵炁却可以。“钟道友现今如何?”问天垣又道。
祝灵余摇了摇头,伤怀失落。她沉默一会儿,又想起钟若存的嘱托。她道:“阿娘说鬼主身上怀有佛气,不惧降魔之雷,我太清宗降魔妙法无法克制她。”
“佛气?”问天垣眼神一凛,神色倏地变得端肃凝重。昔日解慈悲身化佛国镇压幽川,后力量渐渐消失,妖魔鬼怪便自幽川中溢出。按理说它们该避过佛气的,可现在鬼主却拥有佛气,难不成是她吞化了解慈悲的力量,将佛骨舍利纳为己用?要是如此,这鬼主比她们想象得还要恐怖!
问天垣又问了祝灵余几句鬼主的事情,可祝灵余没跟鬼主交手,哪里说得清?至于越昙之事,她又有意避而不谈,于是通讯草草结束。祝灵余去照顾钟若存,而问天垣越想越是不安,直接化作一道遁光从洞府中掠去,前去见宗主云流声。
“那鬼主佛气在身,连太清宗降魔妙法都不起效用了。”问天垣凝重道。往常对付幽川中恶气生化的邪魔,她们是有优势在的。道域各宗派都有降魔斩妖术,尤其是太清宗,只修这一道。要是降魔之法不起作用,此消彼长,那就是她们被鬼气压制了。“恐怕得请佛国出面料理。”
云流声闻言叹息道:“佛国行踪不定,虽在太上法会挂名,可极少出现。上一回妙法音道友在天涧现身,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又消失了。我也摸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天垣也觉得烦恼,揪着佛国一事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她想了想,又慨然叹息道:“钟道友乃大乘二重境,鬼主能与她相抗衡,约莫也是此等修为。难怪我与余道友无法拦下她。要将她彻底拦截,恐怕得众道友一起出面吧?”
“或许吧。”云流声说,天涧一战,道域算得上损失惨重,余下的大宗师已是不多。宗派需要人镇守,各地都在推动法坛的建设,不可能所有人倾巢而动,只为降服鬼主。“幽川消失后,鬼主便在道域行走。谁也不知道她会将幽川安置在哪一处。我们若都远离宗门,一心对付她,万一幽川在道域爆发,可能来不及阻止。天之轨目前推演出的办法就是如此。其余得等法坛建设完毕后,再继续思量。”
问天垣又说:“还有一事很是奇怪。”
云流声抬眼,困惑地望向问天垣。
问天垣道:“鬼主途径数地,有的是摧毁法坛的机会,可她没有这样做,又是为何?”
云流声没注意过,听问天垣一提,也起了疑惑。总不可能是鬼主不知法坛的利害吧?亦或者她有恃无恐?并不惧怕法坛彻底连成一片后对她的克制?当然,也有可能暂时无暇动手,或者将目标放在各宗派内部?毕竟要让整个道域都在法坛笼罩之下,得数年之功啊。她们听从鬼谷花未名的意见,重外轻内,如今各宗派道人派出去了,自身宗门腹地其实是空的。
问天垣道:“她的性情捉摸不定,目的不明。”先前药王谷推断她要替越昙找药,好更好地利用“圣人蛊”,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这样做,在太乙宗的布置反而是徒劳。
云流声道:“幽川是恶气沉沦之地,是天地之反。恶气中化生的鬼物阴魔本能侵占修道人的躯壳,那么从中走出来的,拥有完整神智的鬼主,当然也是以占据道域为目标了。”
问天垣不太确定,她道:“是吗?”
云流声没有回答,她仰起头,看着幽暗的天际泻出一线鱼白的天光,她道:“天明了。”
天明林雾歇,树摇群鸟行。
越昙直勾勾地看着入定的谢寄愁,低声说:“师姐,天亮了。”她在谢寄愁身侧守了一夜,听枯叶下虫声起伏,听林木间宿鸟啼鸣,夜风时而急骤时而和缓,像是她提起又松懈的心。好在这一夜平安过去,并无追兵到来。
谢寄愁脸上的诡异纹路消失不见,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寒气机也没了踪影,仿佛昨夜的一切俱是越昙的幻觉。大日出山,日光如泼洒金粉,从枝叶间飘荡而下。越昙蹙了蹙眉,又朝着一动不动的谢寄愁喊了声。
天既明,师姐怎么还不醒来?师姐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杂念纷纷,一念未落一念又来,越昙恰如惊弓之鸟,很容易陷入惊惶中。在纷乱中,她骤然升起一个“回去”的念头。
她们要回太乙,回她其实早不想去的太乙。
第48章 我想回太乙。
回到太乙后, 再坏也不过是永囚禁法崖被剜肉取血。
她在太乙,师姐也在太乙,这样就不算是违背承诺, 她依然在师姐身边,不是吗?她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怎么能因自私连累师姐?可那些人那样看待师姐, 难道太乙就会摒弃一切偏见吗?不可能的, 太乙不会站在她们这边。
就在越昙思考的时候,一阵阵刺痛从识海中荡出。
“回去, 回去。”一道声音响了起来,与过去困在禁法崖时一般。它不停地回荡着,像是要将她散乱的思绪汇聚到一个点上。在心气垮塌后, 越昙很容易陷入一种悲观的情绪无法自拔。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越是深想, 那股束缚越紧, 连谢寄愁醒来喊她都没有听见。
“昙儿?”谢寄愁最怕的就是越昙陷入自己情绪不可自拔, 这种沉沦不停地在损耗着她的生机,她不想好端端的师妹变成一具空壳。她抬手压着越昙的肩膀晃了晃,等到她恍惚回神, 才抿了抿唇, 强作欢颜说, “昙儿在想什么,这么入神?”